奕剑堂在即。
高大巍峨的轮廓已经渐渐清晰。
堂外石阶旁一排杨柳,在夜色中淡如烟雾。堂内却灯火辉煌,明亮的灯火从四周的雕花窗户中泄出。
奕剑堂现在奕的不是剑,是棋。
两个人,一僧一道,相对而坐,似乎正奕棋至酣处,陆惊鸿和丁逢走进来的时候,他们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不问而知,这一僧一道正是佛剑莲花和眉山竹道人。
佛剑莲花依旧是一身月白袈裟,淡着几朵水红莲花瓣,飘逸出尘,神采翩然,纵使正奕至难分难解之处,面上仍然是优雅从容,神色自若。眉山竹道人则是青布直裰,双眉及耳,貌如瘦竹,飘飘然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看这两个人下棋的神态,竟不似在这间灯烛摇红的奕剑堂中,而是在虚无飘缈的云间仙山之上。
大厅的另一侧,一人白衣如雪,独坐一隅,神色漠然,手中捏着一只青瓷茶杯,隐有氤氲的茶气,从杯中溢出,却是薛无痕。
丁逢一走进大厅,便低声对陆惊鸿道:“陆兄在这里稍候片刻,待小弟进去替陆兄通传一声。”脚步匆匆,径往里间试剑厅去了。
里面试剑厅的窗纸上,映出了两个人影,正襟危坐,显然是嵩黄二老,正为提防有人盗剑而彻夜不眠,凝神戒备。
远处更漏之声隐隐传来,已是一更。
夜已深了。
陆惊鸿走到薛无痕面前,笑道:“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的样子看起来,倒象什么也没发生?”
薛无痕盯着手中的茶杯,冷冷道:“对我而言,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算不得大事。”
陆惊鸿自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跷起一只脚,看向对面道:“非但是你,那边的和尚道士,看起来也悠闲得很。”
薛无痕道:“和尚道士,无非都是出家人。既是出家人,还理这些红尘俗事作甚?”
陆惊鸿失笑道:“就凭这几句话,你若能放下手上的剑,只怕佛祖也想度你出家了。”
忽听对面一人笑道:“白衣薛无痕凭三尺青锋,惩奸除恶,与我佛门修行虽不同,道却相同,都是降魔卫道,渡人至善,又何须再出家?”语声清越动听,正是人称“莲花高僧”的佛剑莲花。
陆惊鸿一听,跳下椅子,凑了过去,笑道:“你不专心下棋,却在这儿……”忽然语声顿住,道:“咦,这个棋局,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佛剑莲花微微一笑道:“这正是前天晚上白马寺毗卢阁中与曲兰衣对棋的残局。——只可惜几天不见他,害得我昼夜悬心,是以今夜趁机将此局摆了出来,与竹道人共奕,以穷尽其中蕴藏的种种生克变化。”
陆惊鸿笑道:“我看这副棋,上面的黑子白子密密麻麻地放在一起,倒象白饼上烙的黑芝麻,跟上次见的差不多,所以才这么说,什么生克变化的倒没看出来。”
竹道人闻言抬起头来,右手将长垂及耳的白眉轻轻一捋,笑道:“世上棋局,万化千变,总不离白饼上烙黑芝麻,陆公子此言,当真透彻得很,倒让贫道得以跳出局外,想到了一着妙着。”
他手拈黑子,正要落下,丁逢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脸色煞白,道:“各位快进去看看,家师与况师伯……”他的话未说完,陆惊鸿已跳了起来,当先冲了进去,只见宽敞的试剑厅内,四壁惨白,当中两张枣木椅上,坐的正是嵩黄二老,两人面容已然僵硬,神色惊骇,胸口处各有几点血洞,鲜血汨汨而出,流了一身。古长风的双目凸出,直直地望着面前地上,似乎临死前看到了什么令他骇异的事情,但是他面前的地面之上,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况师道的眼睛,却死死地瞪着古长风,身体微侧,面上的神色,与他一样的惊恐之极。他们身后的长桌上,高烛巨焰,将两具尸体的影子投到地上,拉得长长的,夜风吹来,影子随着烛火不停地摇晃。这副情景,直令人在阴森可怖之外,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当今两绝世剑术高手这样的死法,不但古怪,而且殊不可思议,陆惊鸿看着他们凸出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心里也不禁笔骨悚然起来。
丁逢站在他身后,语声颤抖道:“陆……陆大侠,现在应该怎么办?”
陆惊鸿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见佛剑莲花和薛无痕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进来,站在大厅中,佛剑莲花双手合什,对着嵩黄二老的尸身,口宣佛号,念道:“身出幻世零丁客,入我门来一笑逢。两位生前高风亮节,世所共仰,此去西天极乐,人神共佑。”说罢走上前去,伸手一拂,轻轻将两人眼帘合上。
陆惊鸿忽然想起一事,惊呼失声道:“那柄离火玄冰剑……”
他的话音未落,白影连闪,佛剑莲花已与薛无痕一前一后,纵身跃进最里面的剑圣宫。
陆惊鸿不及细想,也连忙跟了进去,眼前一团漆黑,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门外烛光一亮,丁逢举着方才嵩黄二老背后桌上的一只高台白烛,走了进来。
随着他的脚步,烛光越来越亮,房间四壁,也模糊可见。正中的一方浮雕石台上,本来供奉的离火玄冰剑果然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冰冷的剑托在烛火下闪着幽光。
佛剑莲花和薛无痕竟然不见了。
丁逢持灯的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几滴炙热的蜡油,滴到了他的手指上,他也恍似未觉,只是口里不绝连声道:“那个神秘的盗剑人,他果然来了,果然来了……”
陆惊鸿定了定神,走近石台,却发现剑托之上,赫然斜放着一纸碧绿色的纸笺,上面隐泛幽光,竟仿佛是一首诗偈:离火玄冰,水与火共,至离舍幻,西天剑宗!
西天剑宗!
陆惊鸿心头突地一跳,全身不禁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一阵微凉的夜风突然吹了进来,纸笺微微颤动,陆惊鸿这才注意到朝西的一面窗子居然没有关上,夜风一吹,窗户半开,几点淡淡的月光洒了进来,陆惊鸿立即一个纵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窗外夜色如烟,几处假山低树,迷影重重。
莫非是佛剑莲花和薛无痕听到了什么动静,所以穿窗而出,但他们出去之后,又追向哪个方向呢?
陆惊鸿正在踌躇,黑暗中听得一声轻响,一个人穿花拂柳,自假山后走了出来,却是飞花别院的老板徐明轩。
陆惊鸿一怔,道:“徐老板不是在软红赌馆么,怎么会在到了这里?”
徐明轩咳嗽两声,方才笑道:“一更之时,赌局已散,欧阳园主输得最多,自然成了洛阳花会的地主,他的晚华承露园中,凿有运河通航,直接洛水,倒的确不失为举办花会的好地方,到时陆公子可一定要赏光。”
陆惊鸿心思却全不在这之上,道:“软红赌馆和奕剑堂相距数十里,徐老板不回飞花别院,怎么跑到这里来?”
徐明轩仰望夜空,随手一指弯月,悠悠道:“我从软红赌馆出来,但见皓月当空,良宵佳夜,不觉起了效古人秉烛夜游之念,信步所至,不想却到了这里。”
陆惊鸿笑道:“徐老板倒是好快的脚程。”
徐明轩微微一笑,已转身缓缓走了回去,口中自言自语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此际只怕已交二更,我也该回去了。”
夜色中远远传来“梆、梆”两声清响,果然已是二更了。
陆惊鸿又从窗口跃回剑圣宫,穿过试剑厅,走了出来。
奕剑堂内,竹道人依然坐在棋局旁,双目微合,似在闭目养神。
丁逢却在一旁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看见陆惊鸿走进来,立刻迎上去道:“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陆惊鸿不答,却忽然问道:“如果要进入最里面的剑圣宫,除了穿过试剑厅,还有没有别的途径?”
丁逢摇了摇头,道:“奕剑堂、试剑厅和剑圣宫一间三进,除了你刚才进去的那一条路,别无他法。”
陆惊鸿道:“难道剑圣宫内,就没有什么秘道暗门?”
丁逢道:“剑圣宫乃是昔年七大剑派专为各派论剑所筑,以七大剑派行事之光明磊落,绝不会留下此等机关,而且剑圣宫中,除了比武论剑之外,也并无其它秘密可言。”
陆惊鸿不禁皱眉道:“这就奇怪了。”
丁逢道:“什么奇怪?”
陆惊鸿道:“既无密道,偷剑之人又是如何进入剑圣宫的?”
丁逢沉吟道:“剑圣宫两侧皆有窗户,莫非是从窗户中进去的?”
陆惊鸿断然道:“绝不可能。”
丁逢道:“但我们刚才在剑圣宫时,明明发现西侧窗户是开着的。”
陆惊鸿道:“我已仔细察看过,朝西窗户上的攒销,完好无损,应该是佛剑莲花和薛无痕听到外边有动静,才打开窗子追了出去,如果是有人破窗而入,插销必断无疑。”
丁逢也皱起眉头道:“对呀,我也记得插销原先是插得好好的。——这样说来,此人岂不是来去无踪,没有一点线索留下?”
陆惊鸿道:“有!”
丁逢道:“什么线索?”
陆惊鸿道:“离火玄冰剑重逾四十斤,无论什么人带上它后都绝对跑不快,以佛剑莲花和薛无痕的轻功,必定可以追上。”
竹道人忽然缓缓睁开双眼,道:“陆公子所言,自然不无道理,但方才佛剑莲花和薛无痕进入里间之后,贫道却一直留在这里,以防有人用调虎离山之计,所以无论谁从这里进出,都绝逃不过贫道的双耳。”
陆惊鸿眼睛一亮,道:“道长地听神耳,百米之内可闻蝼蚁之声。方才闭目之际,自是关闭视觉,运起地听神功,可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竹道人叹了一口气,站起身道:“贫道正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出。佛剑莲花和薛无痕自西向东,从屋顶追踪而去,想必是已发现了盗剑人的踪迹,但此人身负重剑,竟然没有发出一丝足音,简直形同鬼魅,轻功之高,当世所无。”
陆惊鸿骇然道:“难道这个人的轻功,已接近故老相传的峨眉剑仙?”
竹道人道:“贫道就是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正所正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贫道此行,当真是大开眼界。方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与其穷思竭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说到此,语声渐缓,似有无恨落寞萧索之意,慢慢走了出去。
门外夜色已深,浓如墨染。
半晌,丁逢方叹道:“眉山竹道人,平生从不打诳语,江湖人所共知。如此说来,今晚之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
陆惊鸿沉吟片刻,道:“由此往东,不知通往何处?”
丁逢答道:“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就是白马寺了。”
陆惊鸿定定地望着厅中不停闪动的红烛,喃喃道:“不管有没有追到盗剑人,佛剑莲花和薛无痕此刻,只怕已是坐在白马寺中喝茶了。”霍然站起,朝丁逢拱了拱手,转身走入沉沉夜色之中,丁逢语带悲声,在后面缓缓道:“家师和况师伯的后事,小弟尚需料理,但愿陆兄此去,能够缉到真凶,以告慰两位恩师的在天之灵。”
却不知古长风和况师道的在天之灵,是否还能听得见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