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张队长板着脸,亲自询问,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连和董永、黄子峰在一起喝的什么酒,抽的什么烟,说的什么话,索要十万元时相互讨价还价过程,都要一字一句地回忆出来。七年过去了,谁能记得住那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尔后还要在笔录本上签字、摁手印。最后的基本结论是:倒卖国家严格控制的金属镍供货指标,趁机敲诈勒索钱财,讨要回扣,扰乱经济秩序,是否追究刑事责任,要经过集体研究之后,才能拿出处理意见。“二先生”极其失望地甩出一句牢骚:“这就是你的狗屁好朋友,半点儿不肯通融。”
这么一来,不但自己的十万元钱要不回来,控告公安局超时羁押好人,也没有了什么合法依据。只要扣上了扰乱经济秩序的罪名,又牵扯进了杀人劫财案件,刑警队多押几天和少押几天,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深究责任的地方,更别提什么经济赔偿问题了。
“二先生”好不气馁,七窍生烟,心烦意乱。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这八个多月的看守所就算白蹲了?抓错了人,刑警队还有了理,全成了我一个人的不对,这天底下去哪儿讨一份公理呢?半夜时分,怒火难消,提了一根长棍,“二先生”去外面马路上,舞得呼呼作响。待到渗出周身透汗,看到草坪附近没人,走过去,使出一趟“乱劈柴”棍术,把棍身棍头雨点一般向草地上劈、点、崩、挑,戳、砸、蹶、挂,直到棍身开裂,刺破手掌,这才抛去半空,长啸数声,尚不能解恨,再按“驴打滚”技法,蹬腿曲臂仰颈,在草坪上翻滚了几十个来回,把娇嫩青翠的大片绿地,蹂躏得枝叶飘零,半数倒卧,惨不忍睹,方觉得驱散了浑身窝囊浊气,懒懒散散地走出草地,倚在单元门洞口吸烟。
媛媛一直静悄悄地躲在一旁观察,担心他弄出些什么乱子来,看他发泄得痛快淋漓,周身通畅了,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男人的委屈和怒火,劝说和安慰是没有什么用的,自我解脱是个唯一的出路,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绝好药方;可是十万元巨款讨不回来,向公安机关的索赔也师出无名,让他心里窝堵得慌;这口气永远憋在心里,那不迟早还得爆发出来?也许,应该找一个化解矛盾、转移目标的方法,一个大男人,不能总是憋在家里哀哀怨怨、自暴自弃。
焦天水约“二先生”去咖啡厅里聊天散心,也没注意他心情怎样烦躁不安,拐弯抹角地说出一件事来,要他参谋意见,想拉他共同去做。
他的一个朋友,去广州打工,在皮革加工厂里干了两年,掌握了一些专门技术;偶受启发,灵感萌动,设计出一只公文包,构思精巧,新颖奇特,气派时髦,暗藏机关。因为信不过广东的商人们,害怕上当受骗,悄悄赶回金城,要寻志同道合的朋友,把这公文包生产出来,推向市场,发一大笔横财。
焦天水拿出十几张图纸来,请“二先生”审阅。
第一张图纸是效果图,一只黑色手提包,长三十五公分,宽二十三公分,厚四公分,双层拉链双开;正面一只狮子头金属造形,看起来中规合距,没什么特别招惹人注意的地方。
第二张图纸是第一层拉链展开后的平面、立体、侧位图。左边图是分隔开的五个小袋子,分别装钢笔、铅笔、碳素笔、身份证、名片、计算器、复写纸和发票本。中间图是十五张固定在书脊上的透明塑料袋,装介绍信、产品说明书、各种照片、专用技术资料、鉴定报告、获奖证件、火车时刻表等等,可以正反面阅读。右边图设计了一张精美的不锈钢薄板,上面可以刻画任意形态的人物山水、名言警句、专业计算公式、公司或工厂的坐标方位示意图以及周边旅游路线等等;亦可以针对具体赠送人的特殊要求,专门制作。这张不锈钢板平时用来当垫板,在上面书写或开具发票等等;危急情况下拿在手中,上边缘轻薄,下边缘厚重,可以任主人随意发挥,不用细心琢磨,也能派上险恶用场。
第三张图纸是第二层拉链展开后的平面、立体、侧位图。左边图分隔成四个等份的口袋,可以放人民币、外币、香烟、打火机、扁体手电筒、小钥匙包、手机、备用电池以及差旅途中积累的各种票据等等。右边图是一只大口袋,专装重要的文件、资料、信函、图纸等等。中间一张是立体效果图。
第四张图纸是皮包的脊部,有一个长三十公分,宽三公分的隐秘的夹缝,暗藏着一把比夹缝尺寸略小的锋利的“裁纸刀”。
“呸,要什么裁纸刀,这里必须放一把真正的钢刀!”“二先生”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来设计这画龙点睛之笔:这把刀的主题应该是简易实用,但必须锻造精美,用料考究,刀把平扁,曲线流畅,握在手中,牢靠舒适;且磨制得锋刃锐利,无坚不摧,遇到万分紧急情况时,神速抽出,奋力挥舞,寒光闪闪,任什么凶恶歹徒,也会心寒胆颤,畏惧三分。”
匆匆翻阅,另外一些图纸,则是些技术要求、材料材质、细部尺寸、装配组合程序等等。
总体评价:这个公文包的构思,果然与市面上流行的各种皮包不同,不但气派豪华,功能齐全,十分适用,且颇具人情味;特别是不锈钢垫板和暗藏的锋利钢刀,更是独具匠心,让人叹为观止。设想一名白领或是一位老板,腋下夹着这么一只皮包,外出洽谈业务,不但方便实用,尽显风流帅气,且暗藏护身退敌武器,成功男士见了,都会爱不释手,管它价钱多少,必出手买下。
皮越被这些图纸和自己的设计变更所打动,立马让焦天水带路,找他的朋友方华国,登门拜访。三个人一见如故,摆上酒肉,边吃边谈,十分投机,方焦二人都对改裁纸刀为钢刀大加赞叹,很快就把这件合作创业、去广州挣大钱的事敲定了。
皮越依据多年积累的经验,提出几条严肃的意见:“一、到此为止,此事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三个人是干事业的最佳组合,人多了就会分心坏事。二、必须自己组织生产和销售,零部件可以委托加工或去市场上采购。三、必需生产出一定批量,才能外出批发和销售,而且要快;也许两三个月,全国各地的仿制品就出来了,打假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四、方华国应该立即开始考虑第二代、第三代产品的研究设计工作,可以向旅行袋、女式坤包、学生背包、手提密码箱、各式长短靴等方面发展;甚至于涉及到衣服、裤子、腰带,也未尝不可。”
方华国的计划是:广州乃全国的皮包皮件加工销售中心,工厂多,原料好找,配件方便,人才集中,技术工人好招聘,商业信息灵通,销售渠道宽广。应该首先在广州租赁一家小皮革厂子,投入流动资金,一周之内就可以开工生产。关键是三十万元现金是个大难关,自己没钱,又信不过广东那些口齿混浊、鬼头鬼脑的有钱人。
沉吟半晌,焦天水承诺拿出五万元做投资。“二先生”再三盘算,最多能在金城筹措五万元上路,到广州再找皮海和毛玉成借二十万,先让工厂运作起来。三个人又议定“二先生”占百分之五十股份;方华国以技术设计入股,占百分之四十股份;焦天水占百分之十股份。由“二先生”任总经理,主持全面工作;方华国任副总经理,负责设计开发和产品质量;焦天水负责生产组织和材料采购。三人摩拳擦掌,歃血为盟。
毛媛媛看“二先生”终日阴沉着脸,没精打采,不思菜饭,却烟酒不离手,怎么劝也不奏效,正在暗中焦急,忽见他雄赳赳地踏进房间,双掌猛击胸膛,深深呼吸吐纳,却掩不住脸上喜气洋溢,真是好生奇怪:一会儿萎靡不振,一会儿精神饱满,莫不是刑警队改变了主意,要退还给他十万元巨款?
“二先生”本想和盘托出,又担心媛媛不肯出钱相助,却暗中拦挡,那时进退都不方便,不但错过了时机,也无法向两位合伙人交代。就骗她说法院开庭审判,要自己出庭作证,担心走漏了风声,让亲朋好友知道了,那么这些年来的精心扮戏,就会露出马脚,弄得脸面无光,还是以不出庭为上策。为此,想外出旅游,一可以躲避刑警队、检察院、法院纠缠,二可以游山玩水,转移一下注意力。先去成都,后走重庆,再下三峡,从宜昌登岸,遍游桂林、阳朔、昆明、西双版纳,尔后飞回金城,大约一个半月时间。
媛媛很赞成他外出旅游,留在金城去法院出庭作证,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趁现在还没有正式通知出庭时间,一走了之,倒也没什么不合法度的。至于旅游的路线,随便他去哪里都行,媛媛没有什么顾忌,一个半月,给一万五千元,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怀揣一万五千元上路,皮越非常满意,辞别了母亲、媛媛和儿子,与焦天水、方华国结伴,登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临行前,“二先生”专程到黄河铁桥边,望着西来东逝的滔滔流水,想到自己的人生,不经意间消逝大半,不禁心生惆怅。他极目远眺,信马由缰,在中山桥上徜徉,把铁栏杆拍遍。“二先生”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白塔山作证,皮越离乡背井,远赴南粤,三人同心,只求商海平稳,生意兴隆,黄河母亲保佑,让我不虚此行!”
焦天水凑足了五万元,“二先生”也带了五万元——媛媛给的一万五千元,几年来私下克扣节约,存了两万元,再加上沉积在黄书包里多年的一万五千元保命钱——大半辈子的老本都收罗带齐了。
自成都去广州,一路上山清水秀,火车钻山洞、越桥梁,山溪潺潺,幽谷深深;过贵阳,到柳州,渐渐村落连绵,城镇繁多;广州市里,简直就人潮汹涌,走条直道都十分困难了。在旅店住下后,“二先生”打电话约小弟皮海,在咖啡馆里见面,把来广州的意图说清楚了,拿出图纸让小弟过目。
皮海突然接到哥哥电话,好生诧异,匆匆赶来,却是要在广州租皮件厂,生产新型公文皮包。这个设计,确实是新奇独特,一旦投入市场,必然会供不应求。只是自己在粤菜酒店里观摩学习了两年,深感岭南人与大西北人的饮食口味相差悬殊,粤菜多用鲜活生猛的原料,大西北并不出产,万里运输,费用昂贵,仅凭自己人力物力,不敢轻易尝试。踌躇彷徨了大半年,总不能坐吃山空下去,鼓足勇气,再去四川考察学习川菜馆的经营管理方法,谋划了很长时间,刚刚盘掉了在广州的店铺和全部存货,三五天里就要起程,带妻女返回金城择吉开业,正是要撒手用钱的时候;哥哥开口就要二十万现金,让他多少有些为难。皮海抄起电话和毛玉成联系,他的手机没开;再打到他的公司,说是毛总经理发了一批货到丹东,去开拓朝鲜的边境贸易市场,什么时候回来,没留下准信。
怎么办?哥哥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央求自己帮助,给他二十万,八成是有去无回的了。广州生意场上竟争激烈,二十万怎么能租下来一个皮件厂呢?都说商场如战场,皮海在广州多年,若没有毛玉成百般照顾,只怕早就混不下去了。
可是这些话怎么给哥哥讲呢?能说清楚吗?他能信服吗?三个月左右,他不但会亏尽本钱,只怕连面对人生的勇气和自信心,也会输得干干净净了。
皮海没有挣下一座金山,回笼到手的一共只有二百多万元,留下五十万元保证未来的家庭生活,再买一套住房——老婆孩子一块回金城,总不能再寄宿在母亲家里吧?租下五百平方米左右的铺面,装修改造,添置灶具桌椅,打造豪华总台,聘请高级川厨,培训员工,一百三四十万元钱,不一定能照应得住,这是经过反复仔细调查拟出的预算,八九不离十的。
狠下心来,皮海去银行提出十五万元,赔上笑脸:“哥,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全送给你,不要你还。我的经验是,西北人在广州连跌三个跟头,还能站起来走路,才算在广州稳住了阵脚。”
“二先生”笑了,拍了拍小弟的脸:“放心,金城的黄河浑水不比广州的珠江清水浅,我虽然呛了几口,商场上的教训和经验还是心知肚明的。你一百个放心,一年之内,我会把钱还给你。”
兄弟俩几年没见面,甫一聚首,交割钱财,两个多小时就分开了。“二先生”没去看弟媳和侄女,他没有心思;待到衣锦还乡的时候,他自会风光气派地去小弟家做客;现在是一身寒碜,借钱的脸肯定是晦气而惹人讨厌的,他可不想让人见识自己弯腰求人的窘态。
一共只有二十五万元钱,方华国在广州奔波了三天,租不下一家皮件厂来——哪个厂肯租给别人三个月呢?最少得一年,先交二十万押金;租金半年预付,至少还得再交二十万元。
三个人急得团团转,与广州人合作是万万不行的,图纸到了他们手里,保不准自己还在试产,他们的成品已经摆放到大商场或是专卖店的柜台上开始销售了。
实在没有稳妥的办法,就依方华国的意见,在荔湾区租下一套三房两厅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家具电器齐全,生活起居十分方便。方华国去各家工厂分别订货,把图纸分散开来,交付定金,回家坐等。到了第八天,皮包的样品出来了,三个人去验货,完全依图纸尺寸和技术要求制作,提不出什么改进的意见,也挑不出毛病来。一只皮包成本价五十八元,三个人一商量,订下两千五百只,要求一个月时间交货。再去预定裁纸刀、钢垫板、小计算器、打火机、扁体手电筒、小钥匙包、精美漂亮的手提式大塑料袋等等物件,一律统一狮头造型,确定商标为“醒狮”牌,付出大笔订金,要求一个月时间交货。两周后,各种产品陆续到货,三个人手脚并用,马不停蹄地把皮包组装起来,一只只分别放在手提式塑料袋里,在房间的沙发、桌椅、地上摞得高高。又提了些样品,去大商场和专业商店里促销,开口要价四百元批发,少于一百只包不发货。这种价格,在广州是太离谱了,通常商场里卖的五六百元一只的包,进价也就在二百元左右,甚至还要低一些。可是再三讨价还价,这三个北方人硬是咬定铁嘴钢牙,不肯降价。这公文包确实设计得精致新奇,周到实用,特别是那把暗藏的锋利裁纸刀,真是绝妙构思,肯定会成为最佳卖点。几家商厦的采购经理们要去厂里参观,被“二先生”婉言谢绝,理由是保守商业秘密,不便接待。没奈何,商机不可失,几家经理只好忍痛拍板,签了三纸供货各一百只皮包的合同书,约定明天上午送货交款。
方华国在广州混得厮熟,私刻了公章,印制了合同书、介绍信,又去市场上买来发票本和营业执照,到银行开立了账户,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雇辆货车,装了三百只皮包,三个人押货,去大商场库房里分别当面交验完毕,收下三张共十二万元的转账支票,去银行入账,只待明天,便可以提现金、签支票,正尔八经地展开工作了。
三个人初战告捷,两千五百只皮包都能卖这个价,就可以拿到一百万元,不到两个月,投资就能翻两番。如此干上三年,再往谦虚里讲,每个人弄到千万巨款,儿戏一般轻松,不成问题。
“二先生”生性谨慎,开黑工厂,刻黑公章,挣逃税的钱,这哪一件事若是露了馅,都是一桩大罪——查封捣毁、变卖产品、罚款追税、判刑坐牢,都是转瞬间就可能发生的事情。酒足饭饱,庆贺一番之后,皮越把危害性和巨大的风险说了一遍,建议明天提出钱来,立刻去工商局注册,申请组建有限责任公司,一切纳入正轨,规避风险,正常经营,依法纳税;又警告合伙人:“别太贪心了。弄出麻烦来,招惹上一副手铐,哭爹喊娘也都晚了。”
这个意见,三人一致通过。大家都有文化,知道法律的威严,谁也不想冒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