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不是等闲之辈，他求熟人、托门路、请客送礼，直到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几乎丧失了信心，却被师娘一句话点破，恍然大悟，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挨到晚上，把自己的困境，一五一十地对媛媛说明，恳求夫人出面，请省市领导中的实权大人物帮忙，贷一笔款来应急，只要一到两年，房子建成售出了，即刻归还贷款；自己又有高额工资，又有大笔提成，还有一百四十平方米住房，实在是条件优厚，机遇难得。
毛媛媛听了来龙去脉，本想一口拒绝，熬不住老公软磨硬缠，万般推脱不过去，只好委婉说明自己和银行界的头头脑脑们没什么来往，业务上也少打交道；车副省长帮助免了皮越的牢狱之灾，还没有报答，哪里就能开口再去求告？现在有自己的房子住了，两室一厅已经不错，为什么非要去弄大房呢？总之是表示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二先生”失望至极，又想起了酒泉金副专员，便专程前去拜访，想从地区银行解决，只要先把沙总经理的房子盖起来，其他的事儿都可以去慢慢摆平。
酒泉地区远离省城，靠近新疆，境内沙漠、戈壁、高山、草原广袤，唯独人烟稀少，土地面积高居甘肃省各地区首位。这些年城市改造，交通建设，水利工程，扶贫脱贫，发展地方工业，支持三产，振兴教育，哪一样不需要大笔资金投入？且银行呆账、坏账逐年增多，“二先生”此行，结果可想而知，只不过和老同学叙了一会儿友谊，且讶然于一个堂堂专员，也有一肚子苦水，几乎是倾倒不尽，五年前的英雄气概，似乎已经被河西走廊上的大风沙，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一般；这让“二先生”多少在大失所望之余，也感受到了一点影影绰绰的安慰。
招数使尽，敲不到点子上，“二先生”施展了十八般武艺，始终没有拿到贷款，倒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知有哪路神仙暗中助力，居然从中行贷款两百万元，让“二先生”羡慕得眼中冒血，眼见得沙总经理的工地上又机器轰鸣，再干三两个月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沙总又要召开会议，解决贷款问题，“二先生”早已灰心，懒得去参加，就是把奖金提高到百分之五，拿不到贷款，总不能提着刀子冲进去抢钱吧？
几十年来，“二先生”第一次从心里实实在在地认输服软了：看来从银行贷款这种事情，无异于水中捞月。“二先生”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始终没有敲开银行的大门。
沙格子见“二先生”一连两个多月不来公司上班，知道他已经智穷力竭了，只能放弃希望，还得自己牵头到处求告。好在四栋住宅楼都已经完成了六层主体，地段又好，继续贷款，已经不是凭空运作；按时归还，有了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抵押保证。
“二先生”自此在家蜗居，香烟一支连着一支，半杯开水半杯茶叶地喝得浓酽，晚上电视看到十二点以后，才肯上床休息。媛媛看他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知道他的脾性，苦恼不了几天，就会恢复常态，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便信口调侃几句，也不用劝慰，只是忙自己的事情，由他自我调节，双方相安无事。
一日在家翻看陈旧杂志刊物，读到一篇关于饮用水的文章，说是中国乃世界上的缺水大国，人均水的占有量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不久的将来，伴随着工农业的大发展，城市化浪潮迟早会到来，二十年内，水危机将会逐步显现，甚至比历史上的石油危机还要严重；诸如北京、天津、石家庄、太原、济南、西安等大城市，将被迫缩小城市规模，疏散人口，转移工业，削减农业，大批向南方富裕多水地区移民，以缓解水荒，维持最低程度的生产和生活需求。“二先生”阅后掩卷沉思，长长叹息——好在金城有黄河从中穿流，又地处上游，不会因缺水而限制经济发展。
再翻一会书，又读到一篇文章，说是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空气中氧气就会稀少，高原地区的人平均每分钟要比低海拔地区的人多呼吸两到三次，而吸入的氧气却要比低海拔地区的人少百分之五以上。供氧不足，能导致人身体疲劳，精力分散，心肺功能紊乱，脑细胞加速死亡等等诸多疾病隐患，对健康危害极大。但是高原上的水中含氧量，却一点不比低海拔地区的水中含氧量少，也就是说，地球虽然有海拔的高低之别，人类深受影响，可是水中的鱼虾却可以呼吸到同样多的氧气，完全不受海拔高低的限制。这种知识，“二先生”是闻所未闻，初次了解，颇有点匪夷所思：怎么人是高级动物，在关乎生命安危的氧气摄取上，竟然不如一条鱼儿来得安逸，真是岂有此理。
转而一想，人有嘴无鳃，自然不能从水里吸取氧气；可是，如果把适量的氧气，用物理手段强行挤压进水分子里去，人饮水之后，多吸收一些氧气，补充呼吸的不足，那么对高原地区的人处于长期缺氧状态下的生存环境，应当有很大的改善作用。
想到此，他兴奋起来，可惜自己没学过机械，不知用物理手段，通过精密仪器加压，可否把氧气压进水分子里去；若能成功，那岂不是对人类的一大贡献，获得诺贝尔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二先生”一跃而起，多日来的心理阴霾不扫自清，大踏步地直奔江山家里，甫一坐定，开口就问：“老同学，请教一个问题：你是学机械专业的，又是副总工程师兼技术科长，一般性的机械设计、制造、维修、操作，你能胜任吗？”
这一连串的发问，没头没脑的，又不讲出前因后果，教江山如何回答？只好含糊其辞，笼统应付一下：“只要是钢铁做的，用电、会传动、能做工的机械，我自然都能维修和使用。至于设计和制造吗，我却不能担保自己是万能的。”
“密封的，加压的，增加物质成分以具备特殊功能的机械，你也懂吗？”
“没听懂，啥叫增加物质成分？怎么个情况下叫具备特殊功能？”
江山一脸迷茫，皮越只好用白话说明：“搞一件容器，密封好，把氧气压进水分子里，增加水里的氧气含量，然后装瓶，大规模生产，让高原地区的人常年饮用，解决高原缺氧的问题，既有经济效益，又是造福人类的宏伟壮举，可以获得诺贝尔奖了。”
“二先生”庄重陈述，语速奇快，江山来不及细加分析，只是觉得颇有道理，顺着他的思路，谈出些专业意见来：“科学发展到今天，依靠一个人去搞大规模的设计和创造，没有什么可能性了，全是在研究所、实验室一类的组织机构里，有大的财力支持，集中一批专家学者，共同攻关，解决难题。让我一个人设计出一套设备来把氧气加压到水分子里，我可是无从下手的。”
“没有人让你拿出设计图纸来，只要求你提个方案，包括可行性分析，技术工艺论证，明确资金额度，给出完成时间，限期展开实验。至于钱的来源，谁家设计，在哪里生产，怎样组织营销，宣传广告计划，这些都由我来完成。”“二先生”头脑清晰，反映迅捷，几乎是不假思索，且立马就要江山表态：“一周之内拿出来方案，能行吗？老朋友，全靠你鼎力支持啦。”
“一周完成？好我的‘二先生’，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一年完成我都不敢打包票。氧气能压进水分子里去吗？解压后会不会恢复常态，稳定性如何解决？人喝下含氧量高的水，对身体是否有好处，这些问题需要很多专业机构来相互配合研究确定，我又不是个神仙……”
“行了，行了，别打退堂鼓，要勇往直前。搞发明创造，没有简单可行、不遇挫折的，要先干起来再说。我想把这种水叫做‘富氧水’，你看如何？”“二先生”生怕江山犹疑，煽情地说到。
“‘富氧水’，名字叫得满传神的，只是八字还没一撇，有个好名字又有什么用？”江山满腹狐疑，不肯随着“二先生”兴奋，他毕竟是个干具体技术工作的人，不会脱离实际去主观臆想。
江山的姐姐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副教授，出差路过金城，顺便来看家里人，听到客厅里喧闹，忍不住参加进来，要“二先生”把“富氧水”的计划详细介绍一下。
“二先生”就把氧气压入水分子中、补充高原人呼吸缺氧的意图详细描述，盼望能得到北师大副教授的理解和支持。
江副教授并不急于表态，把“二先生”仔细端详片刻：“‘老二’，你还是年青时候的模样，口才好，爱激动，喜欢幻想，真正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江大姐还记得我，您可是有些发福了。”
江山给姐姐介绍：“当年的‘老二’同学，现在是大名鼎鼎的‘二先生’了，一个市场经济大潮下的成功人士，正计划着干一番大事业呢。”
江副教授笑了，盯着皮越：“我是搞生物的，能不能造出‘富氧水’，怎样保持稳定性，我的专业解决不了。可是我能准确地告诉你们，‘富氧水’不能解决高原空气中缺氧的问题，人的肠和胃不能吸收氧气。”
“不能吸收氧气？”“二先生”大失所望，迷惑不解：“人已经喝进了富含氧气的水，为什么不吸收？”
“因为人体器官有生物功能上的不同。”
“那已经喝进了大量的富含氧气的水，会怎么样？”
“只有两个办法解决，我的‘二先生’，打嗝和放屁。从上下两个通道排放出去。”
江山和“二先生”愣了一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再争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个生活中最浅显的常识，一个人类和一切动物都具备的生理遗传功能，让两个大学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经点破，让人忍俊不禁，羞愧难当。“二先生”长叹一声，自我解嘲：“昏了头了，只想着高原缺氧，把打嗝放屁的事给忘了。罪过，罪过，隔行如隔山，今天要不是江大姐教诲，我还真不知要再发几天呆，弄出些什么天大的笑话来呢。”
这日，他又到老师家中闲坐。老师说道：“‘二先生’，读过‘聊斋志异’吧？人在世上走，鬼在暗中行，千千万万的人聚在一起，谁也没见过鬼；少数几个自称见过鬼的，便是精神恍惚，信口编造的。世上有没有鬼，我们无法证明，但鬼是极稀缺的资源，却是理应如此。你想那老树精、狐狸精一类的，本来不过是山野里平常的植物动物，自身生存都要受到自然法则的许多限制，却偏要立志修炼，吃尽千般苦难，熬断万年光阴，方才修成道行，呼风唤雨，变换人形，来这红尘世界里厮混，也要学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为一方鬼怪神圣流传血脉，希图繁衍子孙，生生世世，永续族谱，享受香火供奉，成就一番事业。鬼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
老师的话题突兀，没半点预兆，“二先生”听着纳闷，只能安静等待。
“孙悟空是天地灵气汇聚，经万年风雨雷电，洗刷打磨，修成灵性，能上天入地，移山填海，蒙蔽日月，扭转乾坤，算得上是天地之间第一个大妖大怪大神仙了。可是保一个凡人唐僧去西天取经，如此小事一桩，却要佛祖设坛，观音指路，还要许他一路上但逢危难，‘喊天天应，叫地地灵’，再派六丁六甲隐去真形，昼夜暗中保佑，不教唐僧受半点伤害；还要赠送悟空脑后三根毫毛，任拔一根，可千变万化，破解一切危难，脱逃困境，护佑平安。诚如此，孙悟空已经集理想、正义、智慧、武艺、魔法于一身了——会七十二般变化，手中一根金箍棒，能扫尽万里尘埃。可是取经路上，遭遇那九九八十一难，还要时时向观世音菩萨讨教指点，刻刻求各路神仙援手相救。你看这西天取经一件小事，上至佛祖玉皇大帝，下至山神土地各路神仙，几乎是佛道联手，天上人间合力，方才克服万千险阻，取得佛经回归。”
听到此时，“二先生”若有所思，知晓了老师的意图。
“改革开放，变计划经济为市场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个浩大的系统工程，比孙悟空西天取经要艰难得多。国家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只说个人的遭遇：同在一片蓝天下，同样的政策和环境，金城也造就出了许多百万富翁，这些人没有六丁六甲暗中保佑，也没有‘喊天天应，叫地地灵’的庄严承诺，更没有脑后三根救命毫毛，去化解发财致富路上的万千难关。这些人全靠自己努力，吃千般苦，遭万茬罪，凭手中的勤奋，靠自己打造出来一片朗朗乾坤，他们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无敌英雄，比那孙悟空还要让人敬佩三分。
“至于那些依仗权势，钻政策空子，走暴富捷径，欺瞒哄骗，制贩假货，昧着良心，发了横财的人，不要羡慕他们，害人必害己，钱来得容易，散得也缥缈；偶得之财，必然偶失；行恶永远不会得善报，时间稍长，一切都会回归正途。
“‘二先生’，你不管人在岸上还是身在海里，总是心神不定，样样行当，都轮番试过了，落得今日两手空空，没有安身立命的积蓄。你既没有观世音菩萨指路护佑，又不肯守住一件事情，长期做下去，豁出时间，历练熬磨，学那老树成精的故事，如今年近半百，生命迟暮，光阴所剩不多了；天命不可违，人生大抵如此。
“现在选择固然嫌迟，但是干比不干好，有所为总比坐吃山空要强。老师真心希望你瞅准一件事，放手放胆，扑上去下狠功夫，舍命苦干十年，必然能小有积蓄，可保晚年衣食无忧。
“你若无此恒心，也不必勉强；只要善待毛媛媛，宽纵与约束并举，与她两心合一心，贯彻始终，也可保晚年有个依靠，免去饥寒无助之苦恼。‘二先生’，你要趁早醒悟，快快决断，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老师言锐意赅，锋芒所向，“二先生”焉能不知，当时听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回家卧床静思，却是句句在理。
冥思苦想了五六天，还没有一个体面可行的办法，管段的民警，专程前来通知，让明早八点，去金城公安局刑警队报到，不得迟误。“二先生”略加思索，估计是自己涉嫌的凶杀案件有了眉目。此种事并无经验，只好拿起电话告诉媛媛，让她设法了解一下，也好有个应对准备。
晚上媛媛回家，已经向张队长询问清楚了，三个杀害董永、黄子峰的凶手已被湖北省警方擒获，押回金城。案情清楚明白，三个凶手与两个死者本是熟人，得知携巨款去西北采购，就暗中尾随，伺机下手，一路上苦无作案时机，直跟踪到重返金城，才杀死二人，掠得现金九万余元，随即四处流窜挥霍，继续作案谋生。“二先生”此去，不过是具实陈述，说清楚和黄子峰、董永的见面地点，分手的过程和诸多细节，提供旁证而已，并无其他责任。
这个消息，等于宣告了“二先生”是无罪的；杀人嫌疑犯这个罪名，在身上背负将近七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盼来了洗刷罪名，还归清白之身的时机。“二先生”好不开心，口中哼哼呀呀，手舞足蹈，满面春风；暗中谋算如何向公安局索赔，竟敢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得好好合计一下非法羁押八个多月应该赔偿的金额数目；另外还有十万元现金，也应归还自己；两相集合，二三十万块钱入账，理应不成问题。想到此，斜眼飘视毛媛媛，心里暗中思忖：“算你识时务，顾大局，颇有先见之明；几年来没有给我吊脸子，待我过几日翻身了，也丢十万元现金回敬，吓你个跟斗，讨回我的面子，在女人面前也挺起胸膛说话。”
连续三天往刑警队里跑，“二先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心情十分郁闷，回到家里发呆，一句话也懒得多说；媛媛再三劝慰，又陪他喝了许多酒，才基本上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