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深深的恐惧和自责撕咬着他的心，一种痛彻肺腑的哀伤和孤苦无助逼他握紧了拳头。母亲在身边，小妹靠在腿上，他不知道应当向哪里发泄愤怒。他心中在韶山升腾起来的火焰慢慢熄灭了。鲁菲，点燃心灵之火的纯洁少女啊，让我从今以后再也无颜相对。北京红卫兵排着队高唱的战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曾经让他热血沸腾，深受感动。可是现在，自己也突然拥有了一个反革命的父亲……皮越知道一种让人万分厌恶、永远矮人一头的另类生活，已经像恢恢天网一样笼罩住了自己。
休息了几天，在母亲的悉心照料和温存抚慰下，鲁菲恢复了健康。初潮去也匆匆，一丝红晕从脸上慢慢褪去，深藏在娇羞之中。她找了两次皮越，小弟只说不在家，其他一概不知，态度又很冷漠，这让鲁菲大惑不解：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异地他乡遗弃了哥哥，用十五元钱从韶山浪回到金城，自然是天大的能耐；可是他凭什么对他大哥的同学兼朋友冷眼相对！
鲁菲忿忿然，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渐生郁闷，待听说皮越父亲被专政的消息，一种同情和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决心找到他，尽自己的能力去安慰他，让他放下思想包袱，不要过分悲观。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鲁菲还是找不到皮越，就像他还没有回到金城一样。鲁菲没有办法，同学们都来找她，公选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了头头。革命的重担压上了肩，工作没有尽头，担子重了，心灵渐渐松弛下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活动，她努力工作着，很快赢得了红卫兵们的信任和拥护。但是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曾经朝夕相处、在危难时刻关怀备至，让她激动不已的“老二”同学。
皮越自从父亲被抄家以后，就再也不去学校，熄灭了要参加红卫兵的炽烈意愿，不见同学和朋友的面了。他沉默着，骄傲的心灵变得孤独了。他不去看父亲，担心受到同龄人的羞辱。红卫兵强行召集“地、富、反、坏、右”子女开会教育，他坚决不参加，鲁菲也不勉强他。许多人可是被人从家里强制押解出来开会，接受革命教育的啊！
皮越早上天刚亮就出门了，在大街上到处游荡，在黄河边的沙滩上静坐，站在白塔山巅向城市眺望；中午时分，花一毛钱买个大饼，也许再买一根五分钱的牛奶冰棍与大饼混合着佐餐充饥。大伯给的十五元钱，他没有花掉，全都留着，小弟又还给了他十元钱；在大串联的二十天里，他没有舍得用自己的一分钱。这二十五元钱现在派上了用场，他可以随意吃饭，在大街上任性游走，只要天黑回家就行。他不想看到一个同学，不想听到人们对他的关心和询问。他把心灵完全封闭起来，自言自语是平常事，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想和别人讲话。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红卫兵头戴草绿色军帽的形象是富有魔力的。一个头戴草绿色军帽行走在大街上的红卫兵的四周会投射过来年轻人羡慕的眼光；而那些运动的对象和目标，则下意识地避让在一旁，谦恭地等待他们走过去。这顶军帽是如此的惹人喜爱，那是因为这顶军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的漂亮戎装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军帽是用草绿色的斜纹布精心制作的，有半圆的、略带弧度的、平展挺括的帽檐，制成精确的各种号码，只要是正常的、不太离谱的一颗脑袋，都会在一顶草绿色军帽的护卫装饰下，变得英俊潇洒、生气勃勃。这军帽是如此的稀少，又比每个人都有的红袖标更能证明一个人的时代感和彰显革命的气质。戴着草绿色军帽的人，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狂热拥护者，这顶军帽就像一艘轮船，载着它的水手，护佑着它的主人，在革命的洪流中稳健地驰向胜利的彼岸。
草绿色的军帽太稀罕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买到它！没有人胆敢生产和销售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这草绿色的军帽是军用品，政治的、神圣的光环让它熠熠生辉。可是在大街上，在机关、单位、学校里，总能看到一些人，把这顶草绿色的军帽，如影随形般永久性地顶戴在头上，不怕严寒，不避酷暑，就像与生俱来的一种寄托，依赖着谁也说不清，谁也无法宣泄的一种深沉的情感。这种时代性的，对某种物品的极度崇敬，在中国的漫长历史中，却是历朝历代都有，信手读史，便可随意拈来。
黄河，在她摧山决壅的艰苦流程中，起自青海省巴颜喀拉山脉，由万年冰雪消融，千川汇聚，顺着向东倾斜的锦绣江山，蜿蜒曲折，随意挥洒，吸纳溪河湖泊，蕴集浩荡水势，裹挟着百亿吨的黄土和沙石，一路吞吐，滚滚东去，破逶迤山岭，填浅洼凹地，跨越九个大省，阅尽北国的春夏秋冬，于天地豪迈之中，君临东海。
自人类逐水草而居的蛮荒时代开始，黄河两岸聚集了中华民族无数最剽悍的先民们，他们吸吮着黄河的乳汁，放牧着成群的牛羊，耕耘着肥沃的土地，繁衍昌盛，生生不息，传代久远——黄河是他们的母亲，养育了自己的儿女和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
每年的夏秋之际，干旱少雨的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上，都会相对集中地降下几场大暴雨。那时节，雨水倾落在黄土高原上，因虚软细腻的黄土受到雨水的浸润和裹挟，自山顶向下的涓涓细流，淌到山中汇成了一片浊水；待奔落到山谷，那聚合了无数座山丘上的黄水，就荡开厚厚的土层，犹如泥浆泄地一般地涌进千万条大小河流中；这些沉寂了将近一年的、季节性干涸或完全干涸的河流们，吸纳了千山万壑的土黄浊水，湍流不息地膨胀起来，呼啸着涌进黄河的怀抱——母亲以她那博大的胸襟，包容百川的气概，演绎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的浩瀚雄浑。集万源之水，举排山倒海之势，一路上摧城拔寨、淹粮田万顷，没牛羊无数；到了河南山东两省，必叫那千里沃野淹没成汪洋泽国，造就出八百里水泊梁山，历数百年而不涸竭——逼迫得亿万百姓，挟老牵幼，远避洪峰，皆成乞讨之流民。千百年来对黄河的围围堵堵，躲躲逃逃，终成不了羁縻安澜之势。从远古到今朝，丰都大邑，尽皆远避黄河而建，以驱避黄水没顶之大患。万里黄河之滨，只剩下一座金城，百万市民、敞开胸怀，迎黄河自城西而入，婉婉蜒蜒，流经市区四十公里；白日列南北两山对峙恭迎，夜晚燃万家灯火辉映河面；更兼那数十架水车，临水而立，依依呀呀，把一桶桶河水提上高空，倾入木制渠道，浇灌两岸良田，日日夜夜，无止无休。
这桀骜不驯的黄河，在金城以西百余公里之内，就吸纳了著名的洮河、大通河、庄浪河、宛川河等大小数十条河流，有感于金城人民不离不弃之恩，举河上下，顿失滔滔，不暴不虐，不骄不横，恪守温柔和顺之母性，一路波光涟漪，低吟浅唱，轻拍沙岸，漫卷浑黄，待驰出金城水道，于那桑园峡口略加停留，回头西望，依恋难舍，乃聚决绝之勇气，奔腾咆哮，冲出峡谷，取道北上，往那内蒙古高原，沿途营造塞上江南去了……
清光绪三十三年，帝制没落，国力式微，艰难时世之中，为安定西北边防，便利商贾往来，拨国库银三十万两，由德商泰来洋行，承建黄河铁桥。从海路运来架桥各式构件，自天津塘沽港登岸，骡马驾车，一路上千里远涉，运到黄河岸边，就在金城西门之北角，黄河较窄之流段，架设起一座铁桥。自此，行旅商贾过河，如履平地，自有人类以来，此乃是万里黄河上第一座通荡坦途。五十多年转瞬即逝，此桥安然无恙，民国政府命名为中山桥，冠号至今，声名远扬，遂成金城一大文物胜迹。
中山桥北是著名的白塔山公园，山上一座白塔，重建于明朝景泰年间，已历五百余年。山上寺庙亭阁林立，万株林木，郁郁浓荫，与周边大片荒山形成鲜明对比，便成游人留恋之所，时有莺莺燕燕，翩跹其间。
桥北向西百余米，山体已逼近黄河，一条大道横贯，至此仅剩十余米宽。古时在此建有关隘，号“金城关”，往来商贾客旅，皆要在此查验身份，开启发放路条，方可通行。此关倚山河之险而建，森森气象，摄人心魂，可惜四十年代为辟建行车大道而被拆除，仅存威名，任由老人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
金城关下，黄河岸边，依河一排棚户区，因是临时建筑，尽皆简陋，仅避风雨。内中一户人家祖传沙姓，平日里在河滩边上种三两亩蔬菜瓜果，黄河里捕捞些鲤鱼卖钱度日。父母辛劳，育有三子，平凡人家无可表述，只是二儿沙格子，自幼不喜瓜菜琐事，只爱在河中戏水。十岁时，瞒着父母，泅渡黄河，一来二去，待父母教训时，他已在河中如履平地，好像那浪里白条一般，谙熟了水性，通晓了水流的急缓和水势的深浅。每当游到激流中时，便身体直立，双脚踩水，上身前倾，双臂依那自由式技法，向前轮番划水，小小头颅，高昂在波涛之上，顺着水势向对岸斜游，片刻冲出急流时，便随心所欲，任情挥洒，直达对岸。毛主席畅游长江之后，金城人下河戏水，多有勇者，尽学沙格子渡河绝技，直立急流中踩水，两臂向前划动，昂仰着头，随波逐流，有善命名者称此泳姿为“沙锅膀子”，乃沙格子专利，渐成金城人渡水长技，流传久远。每当沙格子下水，两岸便有闲人驻足，声声鼓噪，为他助威。更兼一群少年，下水追随，时间长久，便有溺水者。但闻呼救，沙格子从不避退，不拘自己身在何处，总是一路急走，奋勇当先，去水中救人性命。左邻右舍见他舍命救人，多生敬意，都说“沙家老二”仁义，必是祖上积聚阴德，附在身上。众口传说之间，渐渐丢弃了“沙家”二字，“老二”一名，音节清晰，字号响亮，众人叫得口顺耳顺，遂成定议。那沙格子是金城本地人，当然知道“老二”那另一层面的晦暗含义——但他却不善咬文嚼字，拈酸诬人，任随那众人呼叫，一笑置之。待金城关一带叫响时，黄河两岸，知者多多，沙格子已是少年成名了。
沙格子20岁时，长成一副五短粗壮身材，配着清秀五官，笑容荡漾时，眉眼作秀，那一种羞怯里竟透出些女子的娇柔。曾有一老者，独擅麻衣相法，亲自为沙格子捏骨相面，良久，叹一口气，一言未发，踽踽独去。
待到“文化大革命”兴起之时，不知为何，水中大小鲤鱼，鲜活地下了油锅，都有一股浓烈的汽油味道，任你加多少八角花椒、葱姜作料，鱼肉入口，怪味不能尽除，当时吃倒了金城人胃口。河中鲤鱼从此不能卖钱，“老二”一家人，少了一项收入，也减去那水中捕鱼的辛苦。
“老二”家贫，自幼失学，文化浅薄，哪里晓得“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但见那城里人潮汹涌，标语高挂，大字报铺天盖地，直至双方对打，他都不觉新鲜，只对那些头戴草绿色军帽的红卫兵小将那一副昂昂然的豪气，有些心意不平。此时节，“老二”已成为金城关一带青少年公认的首领，有那几个好事的，便撺掇他也搞几顶来，以壮衣冠。
“老二”为群龙之首久矣，他虽是水中豪杰，岸上做事，却颇有些不知分寸，不得要领。他难驳伙伴的意，一时兴起，便随手取下一个红卫兵的军帽，在手中把玩。那红卫兵骤然失冠，立时大怒，待要上前争斗，“老二”身边的大群少年，一齐吼出怪声，虽未动手，尽皆做龇牙咧嘴状，失冠少年惊骇，抱头窜去。
首战告胜，同行者七人，“老二”答应给他们每人戴上一顶，以示那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的领袖风范。
金城人语多诙谐，词义宽活，泛指包容极广，常能随时转换词意，形成特指；且言者多隐智慧，听者亦能体味深意。
“老二”抢人军帽，心中甚是不安。先将第一顶军帽送与一人，尚有六顶，要在中山桥上践诺。偏有一老者，目睹“老二”恶作剧，乃劝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拔’人头上帽子，要损阴德！”
“老二”对长辈告诫，并不介意，独那一个“拔”字，一听之下，便在心中生根，沉吟片刻，愈觉此“拔”字极有深意，不仅字顺音平，且蕴含着一股和气，全无暴力之感，再三品味之下，竟把那抢人军帽的不安心态，熨得平平展展，舒舒坦坦，心中再无半点芥蒂。
一个“拔”字出口，一班伙伴跟着“老二”，但见有草绿色军帽，“老二”便伸手“拔”下，抛给他人，也不管那被“拔”帽之人作何状态，自顾又寻军帽去了。
那些雄赳赳的红卫兵小将们，骤然失冠，多表愤怒，见“老二”随手“拔”帽，并不言语，也不戒备，却觉蹊跷，怀疑他有什么宏大强壮的组织背景支撑。几天来，并无人敢与他撕打追索，只是探听得“老二”名号，回到家里，忍住气恼，暗自揣摩去了。
几天之后，“老二”在中山桥上“拔”帽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半个金城，尽皆知晓。有好事者，便去桥上观察，要探看那“老二”是哪路英雄，怎么有这般豪侠气概，光天化日之下，敢行非常手段。
“老二”名气飞扬，中山桥上便失了军帽的踪影，一连三日，无帽可“拔”。正在徘徊时，一个兄弟捅了他一下，但见三个军人，从南向北，走上桥来。“老二”迎上去，双臂齐举，左右开弓，“拔”了两顶军帽，转身便跑——三个军人正在说话，未曾防备，双冠齐飞，霎时乱了方寸，待要追赶时，被一群少年挡道；正挣扎着，桥北面又走过来几个军人，遂大声呼叫，合力捉拿“拔”帽之人。“老二”见势不好，便在桥中立足，探头向下，选准两个桥墩中间，翻过桥栏小坐，一手一只军帽，自在把玩；有那腿脚迅疾军人，趋前抓捕，“老二”便向前一跃，纵身扑落河中，溅起水花一片。桥上行人大惊，齐刷刷站定，向河中探看；过路司机，也停车熄火，到桥边观望。两岸来车，不知何故，喇叭齐鸣，要催车前行——只一二十分钟，便有数百人挤上桥来，两岸围观者不计其数。桥上交警，急拨电话调来一队警察，驱散围观众人，疏导车辆，直闹腾了半个时辰，方才恢复正常。
那两个失冠军人，连同助捕战士，一起向警察叙说事由，又书写了证明材料，方才离开，心中却想那跳河青年，没于滔滔黄河之中，不明生死，留下悬念在胸，郁郁不可终日。
金城虽有黄河天来之水，河岸却全是沙滩，并无高崖深潭，供人跳跃。“老二”水性初成时，受人激将之法，遂结绳桥上，自坠于水面数米之上，鼓足勇气，松开绳索，直绷绷地脚朝下没入水中：桥墩之间水急，人入水中，分秒稍纵，便冲出百米之外。待出水换气时，正是那“两岸群山相对出，一川黄水天外来”的飞逝快感，让人陶醉，虽冒了偌大风险，也享受疯狂刺激；便跳了又跳，乐此不疲。这等把戏多耍了几回，胆子渐长，便弃去绳索，自桥上直着身子，向下落水，益觉有趣。桥上众人看到，皆惧怕危险，多有劝阻者。小青年们成群结伙，不听大人教训，自桥上大呼小叫，学那“老二”手段，一个个没入水中。戏耍得多了，闹成了中山桥上一大风景，就是当值警察也懒得来管，由他们上桥跳水，自在来回，任性顽皮取乐。有心人目测再三，其实也就六七米高度，并无太大风险。因跳水之人绷直了身体，一手护裆部，一手遮住口鼻，双腿先入水中，金城人戏称此法为“跳冰棍”。寻常有人撺掇别人去中山桥上撂冰棍，便是专指此等玩法，不习水性者谁敢为之！此法戏弄得久了，生出懈怠之心，“老二”懒得跳水，追随者也渐渐放弃，三五年里，金城人看不见高桥跳水，将此事慢慢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