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往事，霎时涌上心头，两个“老二”都有些面色潮红，相互盯着端详，实在是光阴似箭，脸面上都没有一点儿少年时代的神态。沙格子快言快语：“咋办呢？我们两个‘老二’，再打一架，让老师评判？还是喝酒赌拳，决一雌雄？”
皮越端起一杯酒，先行主动：“少年时代不懂事，互有冲撞，今天‘北京老二’向‘沙家老二’赔礼啦。”沙格子见他豪爽，气早消了大半，两人一连饮尽三杯。
老师就代沙格子叙说：自七一年入狱，八零年出来后，父亲已经去世；自己找不到工作，凭着一身力气，在包工队里干活，学了几样手艺。去年夏天，家中有一面南墙倒塌，朋友介绍沙格子来重砌，他不但手艺好，人也勤快，看到家里顶棚年久失修，斑驳开裂，又都给重新裱糊，整饬一新。自此有了来往，是我出主意让他组织一个包工队，介绍给铁路上老蒋，教他谋条活路。
老师又端起酒杯：“你们两个‘老二’，也是前世缘分，黄河铁桥上打砸不断，今天又来我这里续缘。”大家都饮尽了杯中酒。
老师再说：“沙格子太苦命，皮越，你我师生，联手帮他渡过难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皮越听老师这样说，又兼十六年前下手狠毒，沙格子狱中九年，熬成这般落拓形象，也触动了恻隐之心，就慨然应允：“老师，有你这几句话撮合，两个‘老二’，就是兄弟一场！我若对不住他，任凭老师管教责骂。”
沙格子比皮越年长五岁，自幼家贫，从小在黄河里谋生，为了几顶军帽，“拔”来“拔”去，在狱里苦熬九年，那时节真是苦难深重，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挣扎出牢，哪里去挣钱吃饭，又成悬疑。没办法，舍出性命苦干，拼了几年光阴，也是时当转运，要挣出苦海，受人指点，去老师家里砌墙。那时他虽然衣衫褴褛，发如飞蓬，可是老师大名，久已耳闻，从前无缘结识，此时遂痛下功夫，殷勤往来；又按老师指点，组织一帮旧时无业兄弟，去建筑工地上谋生。今日里碰上这十六年前断鼻仇人，却是老师的弟子，又在项目部里手握财务大权，他手中那支笔略动一动，写上几个数字，顿时能换现钞花用。仇人和财神爷，要在可恨和可爱之间选择，沙格子自然乐意化解旧怨，与这皮副经理做一场“老二”兄弟，尽快跳出穷坑，过上富裕生活。
眼看都有了酒意，老师也是高兴，既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就捋胳膊、挽袖子，与三个学生展开车轮大战，猜拳赌酒，吆五喝六，正在酣畅，师娘回来了，笑对沙格子说，你们两个“老二”，要是十年前喝这场酒，那可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沙格子自幼时下黄河游泳，已经学会饮酒祛寒；此时三十多岁，在金城酒场上，也算是个知名的贪杯海量人物。皮越平时，不喜饮酒，依仗身体强壮，在酒席上并不轻易服人。此时高兴，两个人捉对撕杀，都喝到一斤的酒量上了，皮越有些支撑不住，要告辞回家，站起来，立脚不稳，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沙格子却是清醒，扶着皮越，坐公共汽车，到了单身楼前，搀着他走进家中。
媛媛一人独坐，不知皮越在哪里，为什么晚上十点钟还不回来。一个农民，架着他进来，已是大醉，慌忙帮助放倒在床上——偏是皮越倒下时，一手悬空，四处抓挠，扯住沙格子衣领，用力一拉，沙格子就伏在他身上，皮越张开双臂，顺势搂定，再也不肯撒手。沙格子也是酒后乏力，挣扎不动，索性先歇一歇；这一歇，酒力趁势发作，迷迷糊糊，一张绵软大床上，笼罩了无边醉意，两个人都发放鼾声，喷冒酒气，脚上脏鞋，在床上蹬踩，口里痰沫，随时乱吐，把一间干净卧房，弄得与猪圈相似。
媛媛此时，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先见两个人进来，吃了一惊；再见皮越搂住那个民工不肯撒手，多少有些可笑；到了两人酣睡不醒，这才慌了神，想去叫醒他们，又怕这两个醉汉，连自己也拉扯了不放，纠缠在一起，腹中胎儿，可是经不起折腾；没办法，去婆婆家里报信。
皮越的父母和弟妹，听到这样消息，不肯相信，一齐赶来探看，打开房门，酒气熏溢，床上地下，都有呕吐秽物，臭不可闻。小弟见一个乡下民工，竟敢在嫂子床上高卧，心中怒火万丈，把他拖下床来，踢了两脚，又叫出邻居家小青年来帮忙，两个人架起肮脏老乡，拖到马路边人行道上丢下。回到家里，愈想愈气，动了邪念，悄悄拿把剪刀，去把沙格子的头发，剪下两大绺，塞进他的衣衫里，这才觉得过瘾，吹着口哨，再去哥哥房里。
父亲大开了门窗，坐在沙发上生气；小妹和母亲忙着拆换床单、被子，收拾床上地下污浊；媛媛端了小凳，坐在走廊上躲避，止住恶心。皮越躺在床上，任人摆弄，鼾声不绝，还有一些痴呆话语，含糊念叨，往返重复，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婆婆就带媛媛到自己家中，百般安慰，把儿子再三痛斥；小妹让嫂子住在自己床上；小弟留下，看住皮越，不要再闹出笑话。
沙格子卧在人行道上酣睡，暮春天气，半夜时分，冻得缩成一团，悠悠醒来，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走到灯光明亮的马路上，凝神苦想，自己为何在这里睡着？恰有下夜班工人，骑车结伴而行，他高声问道，才知自己在西津路上，就向东一路疾走，约莫一个小时，过了黄河铁桥，回到家里，出了一身透汗，寒气早已驱尽，扑倒在床上，和衣而卧，昏沉沉长卧不醒。
一觉醒来，已到中午，不及洗漱，慌忙出门，要去工地，被邻家老汉一把扯住，四周熟人，全都哈哈大笑。沙格子这才发现衣服、裤子上，都已肮脏不堪；那老汉用手指敲他脑门，沙格子觉得有些异样感觉，忙伸手护头，更觉纳闷；再回家里，向镜中一看，头顶毛发，齐刷刷地少了一大片，活像那刚收割的庄稼地，仅留半寸齐茬。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烧盆热水洗浴，脱去衣裤，又从胸前带出几绺头发，竟与自己的头发一模一样。沙格子迷惑了，是谁做出这样歹毒事，竟敢剪我头发，塞在我的身上，真是可恶之极，欺人太甚。
沙格子擦洗干净身子，换了衣服，戴顶帽子，去理发馆里，修理成最短的小平头模样，到工地上找皮越，遍寻不见，说是还没来上班。
皮越早上醒来，小弟把昨夜故事，略说一遍，讲到把那民工扔在人行道上，再剪去头发等情节，还是十分痛恨，不能解气。
皮越听小弟这样莽撞，也觉好笑，叫他快去看人睡醒了没有，要是冻死了，可是谋杀大罪。小弟听了“谋杀”一词，顿觉事态严重，飞跑去看，人行道上，哪里有人卧地？一颗心落下，回来告诉哥哥。皮越把这民工真实姓名说出，吓了小弟一跳，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金城关“沙家老二”沙格子，这回闯下大祸，自己在太岁头上动土，早晚走漏风声，被他知道，少不了要遭恶毒报复。
皮越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再提此事。自己换好干净衣服，也去理发馆修理了头脸，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去爹妈面前，聆听训斥。小妹看哥哥如此英俊潇洒，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模样，昨日酒醉疯癫、污浊熏天的臭男人，怎能与他联想在一起？心想酒这东西，真能摄人魂魄，把活生生的精悍男人，转眼间灌成瘫痪醉鬼，丑态百出，糟蹋人形；我将来找对象，必要那不沾烟酒的纯洁青年，不像嫂子一样伤心无奈。
下班后媛媛回家，皮越早已做好了晚饭，站在门口恭候。媛媛看他头脸光洁，衣冠齐整，彬彬有礼，楚楚动人，颇有绅士风度；房子里也收拾干净了，还喷洒香水，空气芬芳；心中怒气，几乎冰释，苦笑一声，吃罢晚饭，到外面散步，只是不提昨夜风波。
躺在床上，想起昨晚那个农村的臭男人在床上被丈夫搂抱了酣睡，那种憨态可掬的天然流露，也是难得一见的生活奇景，不禁笑出声来，问他在哪里喝酒，那个农民是谁，为何搂住他不肯撒手？
皮越把沙格子在工地上和自己见面，又在老师家里，化解开十六年前旧仇，两人兄弟相待等等说了一遍。至于搂定他不放手，可能是多年前在宁卧庄宾馆里，被马教导员纠缠，挣扎不脱，深受刺激，昨天晚上酒醉，梦游了这种手段，释放心灵中隐藏多年的委屈。
媛媛一听那个粗壮黑矮的乡里人，就是当年大闹金城的沙格子，真是后悔没有仔细端详一番他的尊容，想出一句好词，要调侃皮越：“难怪搂得忒紧，舍命纠缠，原来是两个‘老二’相聚！早知如此，我就逃出三千里外，让你们一夜风流缠绵；只是可惜了这张大床，由你们发了酒风撒野。”
皮越不敢顶撞，由她乱讲，自己精神暴涨，要行春秋旧事。媛媛严厉警告他，手里掌握财权，千万小心在意，犯下经济错误，一辈子背负骂名，永世不得翻身。
次日，沙格子见了皮越，不提旧事，开口讨要人工费。皮越审查了劳资员的计划和清单，签字结付；看到沙格子理了寸头，心里明白小弟果然行使恶作剧伎俩，心里好笑，不敢出声。
再去老师家里，媛媛结伴同行，师娘见她怀着大肚子，两人私下里嘀咕，说到沙格子醉了，穿着鞋睡在床上，两个大男人搂抱着谁也分不开的情形，老师接过话头：“这种酒后缠人，就像传染病一样，只要被人搂抱过，不拘多少年过去，逮着机会，酒醉后必定会去搂抱纠缠别人，完成精神上的释放；这种潜意识的报复行为，也是人类动物性的一个明显佐证。”
恰在此时，沙格子来了，老师就问他与皮越同卧，感觉如何，可否惬意？沙格子哪有心思玩笑，痛斥皮副经理不够朋友，剪掉自己头发，又丢弃在人行道上，险些冻死在路上。
皮越面露诧异，说是沙格子半夜回家，自己送出房间，其他事情，想必是另有隐情，自己并不知道。媛媛也来帮腔，说沙格子吐在床上地下，醒来惭愧，半夜回家，害她收拾屋子里污秽，累得要命。
沙格子本来也是糊里糊涂，对自己卧在人行道上，又被剪掉头发，完全茫然，没有半点记忆，只估计是皮越干的。现在看他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否认，说出自己在房里呕吐，上床睡觉诸般情节，顿觉丑陋不堪。老师也说皮越心胸坦荡，断然不会行此小人手段。沙格子听着也有道理，剪去头发，塞在上衣里，完全是无赖行径，皮副经理，堂堂正正，断不会这般无耻下流；就向皮越夫妇道歉，要重合旧好，不计前嫌。
媛媛此时，睁圆了双眼，细细打量这个金城关“沙家老二”，发现他人虽粗鲁，却生得眉清目秀，微笑时有些女人脸相，并不完全是俗不可耐之徒。就把他两人在床上情形，夸张了又说一遍，老师就说：“沙格子，注意了，下次酒醉，你也要得这传染病，抓住酒友，纠缠到底，搂抱了决不放手，又去传染别人。”
皮越手里有财权，力邀老师去酒店吃饭，要了个包间，点下六道海鲜，切一大盘酱牛肉，配三盘下酒菜。沙格子长了精神，又要与皮副经理猜拳，老师看到一瓶白酒将尽，止住两人：“‘老二’们，女眷在座，适可而止，若是再发酒疯，把你们一对儿丢在这里，相互搂抱了，又要丢人现眼。”
两人正在兴头上，被老师一语点破，恰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激灵灵清醒过来，看两位夫人，似乎有些愠色，就都赔了笑脸，说是只此一瓶，决不碍事。
六道海鲜，澳洲龙虾最是神奇。金城深居内陆，若不是改革开放，那澳洲尤物，怎能来金城佐餐？两个服务小姐，装腔作势，用一条竹编龙舟，上敷冰块，青绿色龙虾卧在冰块上，两支长须，似藏民的毛瑟枪支架，向前叉起；三尺长的龙舟，两尺半的龙虾，齐齐整整，抬上桌面。又给每位客人面前，放置小碟，配齐芥末膏。
座上五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可这龙虾的吃法，全都懵然不知，互相对视，不敢下箸。老师用筷子探查，夹起青色虾肉，沾了芥末，送入口中；大家都学了，一齐品尝——但觉芥末入口，不走正路，却将辛辣气味，直送上鼻腔，几乎把人窒息，龙虾肉是个什么味道，反被遮掩。老师看大家不能享受，就叫服务员拿去红烧。
女人灵巧，喜吃螃蟹；沙格子嫌麻烦，掰了几条腿丢在嘴里，嚼得稀烂，没什么味道，吐出去，又尝了几个带子、贝壳一类，觉得寡淡无肉，还是盘中牛肉实在，就和老师两人，双筷舞动，几乎吃净。
龙虾红烧时，已经切成小茶杯大小碎块，有了寻常葱、姜、蒜作料，内地人方觉配合口味，比生吃胜出百倍，用来下酒，也是上品。沙格子熬不住，又要了半斤酒，三个男人，细细品尝，叙些陈年旧话。
这种斯文吃法，女眷们最是惬意。沙格子孤单一人，望着这两个美女发愣，对着老师感叹：“你们的夫人，怎么都是天仙下凡一般漂亮？我认识的女人们，尽是些红脸蛋婆娘，歪瓜劣枣的，看着都让我心烦。”
皮越就鼓励他：“沙队长努力奋斗三年，发家致富了，还愁找不到好媳妇？就请老师也给你选配个如花美眷。”
老师叫沙格子平时多留心，有合适的人，应该成家立业，终日在外单身闯荡，不是长久之计。
沙格子被勾起心事，三十多岁大龄男人，夜深人静时诸般烦恼，一齐涌上心头，望着一桌残席，若有所悟，喝了杯中酒，跳起来，去付餐费——皮越哪里肯依，扯住了他，要他仔细花钱，讨媳妇时手紧可是难看。付款五百二十元，开好发票，散了酒席，各自告别。
晚上无事，媛媛又说起房子问题，皮越就把自己承包工程的赢利预计，详细说明，估计自己收入不会少于七万元；只要干上三年，家里积存二十万，可以想办法或租或买上一套独立住宅，彻底转变生活窘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