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经理的工作担子重了，日渐繁忙起来，他最大的威胁，还是施工任务的不足。修主任又选调了两男一女充实经营办，他们熟悉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去年上交的一万元钱早已退回来了，因为皮越拒绝领取属于他的一千元，让修主任十分为难。更为重要的是，经营环境又有了新的变化，电视机和电冰箱这两件新生事物勾起了人们的消费欲望，可是它们太紧俏了，不是谁拿钱都能买得到的。每当夜黑风高之时，一些人抬着它们去敲另一些人的门，无声地疏通、润滑了各种关系和渠道，表现在招标评标会上，平等竞争的天平总是往有利于他人的一面倾斜，正人君子们哪里会想到那些半夜里加上去的小砝码呢？龙经理日理万机，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里调兵遣将，历行奖惩，运筹帷幄；可是当太阳落下，自己也要休息的时候呢？那才是蛟龙出海，底定乾坤的时候呢！
只有修主任和皮越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新鲜的招数，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想去淌这种浑水。在他们多年接受的教育里，那是一种污浊的勾当，是说不出口、见不得人、君子不屑为之的。可是每当看到龙经理那种焦虑的神态，那种对经营工作的极度关注时，他的心里会隐隐作痛。公司的技术、装备、质量、信誉等等经营要素，在金城不逊于任何一家施工企业，可是龙经理谙熟的三十六计，碰上了农民们在城里琢磨出来的三十七计时，还有多少胜算呢？
龙经理用十二分诚恳的态度，单独征询皮越对经营工作的意见时，他实在不能沉默下去，也不愿意用含糊其辞来巧为搪塞，坦诚地把最近承接任务中出现的新手法，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他分明看到龙经理的眼睛里有一小朵火花闪烁了一下，因工作而熬夜的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有了些许希望之光。龙经理十分疲惫，说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公司经理办公会也原则上同意了采取这种隐晦的手段，问题是要有一个特别可靠的干部来亲自操作，确保既可立竿见影，又要万无一失才行。“你乐意承担这项工作吗？”龙经理试探性地问。
这件事，皮越在家里和媛媛探讨过。媛媛以法官的职业眼光和法律常识，说一时的混乱迟早会过去，以法律来规范经济领域的活动，是当前司法战线正在逐步深层次介入的主要工作；行贿受贿是一对双胞胎，古往今来，国内国外，都是一种违法犯罪行为，会受到法律制裁；而经办人处在风口浪尖上，找出一百个理由，说到天花乱坠，早晚还是罪责难逃。这就是她说“有朝一日的‘依法办’”的颇具超前预测的法律注脚。
这种观点，以皮越的学识和人生阅历，岂能不知，自然是深表赞同；人生有了这样的法律底线，应该是金钱关口不弯腰，诱惑面前不迷途了。他有这种自信，能把持住自己，避开善意的陷阱；哪怕是上级组织的关照或者下达命令，也不会纵身铤而走险，失却检点。
皮越对龙经理表白了自己的观点，他不能去行贿，在人生的历史上留下污点。他只想挑头承包一项工程，自己组织一个小班子，用自己的职工，像外地试点企业那样，试一下承包经营；当然啦，由自己去承接一项造价五百万元以上的工程。
公司只开了一个上午的经理办公会，皮越的意见得到了全体与会人员的一致赞同。会议又达成共识，主要意思是：在当前形势下，成立项目部，采用承包经营方式，自揽任务，自组班子，使用公司内部职工为主，确保工程质量，上缴总造价百分之八做公司管理费用，利润三七分成，项目部拿大头，自行分配，不受任何干预。
这个文件下发全公司后，一周过去了，干部职工纷纷议论，却没有一个人到经理办公室来报名。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宽松的、有利可图的方案，许多人跃跃欲试，要坐上这趟改革的快车。可是，上那里去找五百万元以上的施工任务呢？这可是一座横亘在每个人面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只有经营办的修主任和小科员皮越，他俩的手里也许会有一条捷径，一个门路，一份信息，或者是一个承诺。
修主任忙起来了。他的亲密的同志们，他的下级，他的师兄弟们，还有已经退休了、可身体还壮实的工人们，都来找他探听消息，排队挂号，希望他做一回领头雁，当一次敲门砖；人们巨大的热情后面，有责无旁贷的政治觉悟，有穷困潦倒而萌生的发财梦想，有冒险精神想寻觅舞台，有深潭老鹤要一鸣惊人。更多的是，几十年一贯制，人们早已因为太熟悉相关政策而心生厌倦了，他们需要一点变革，盼望一些新鲜，寻找一种刺激，开拓视野，充实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让生活多一点滋味。
第一施工处的副主任邓亚智，一个主管生产施工的工程师，不知受了何方神圣的点拨，下午差五分下班的时间，把皮越堵在办公室里，关上门，推心置腹地讲出一番话来，似春风化雨，若甘霖飘逸，说得皮越心旌摇动，热血沸腾，大有相见恨晚、英雄惺惺相惜的渴慕情怀。
“皮老弟，你缺一个懂生产、会管理、有职称、好口碑的合作者；我缺一个能经营、善社交、精预算、守财务的新型伙伴。你我优势互补，组成项目部，只要有任务，干部和工人应有尽有，招兵买马，三天时间，就可以组织开工。你当经理，我做副手，产生利润，对半平分，你看如何？”
快人快语、平时与皮越只有点头之交、形同路人的邓亚智，年方四十，正在精力旺盛，头脑清醒，手脚殷勤，欲望萌动的活跃时期。一个小时的倾心会谈，四手相握，两心通连，遂成莫逆，要携起手来，闯出一条生存新路。
万事开头难，邓亚智拿出五千元现金，交给皮越：“这就是我工作二十年的全部积蓄了，你拿去经营；接上任务，有了工程款，自然全部退还给我；万一接不上任务，钱白花了，就算我交了学费，不要皮老弟担心，没有你半点责任。”
邓亚智气宇轩昂，语调铿锵，意态果决，大有壮士断腕、毁家纾难的燕赵豪侠遗风，令皮越一时心血来潮，感动得莫可名状；那种“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恢弘气概，在周身激荡。这等人物，这般心胸，真教皮越惭愧不已——苍茫天地间，知我者，邓亚智也。
回到家里，把刚才奇遇，说给媛媛听，又拿出五千元，拍在茶几上，由不得发出些山盟海誓，有点欲与假想之敌一决雌雄的临战状态。
媛媛看他有些癫狂，不便揶揄，说出些无关痛痒的柔绵话语：“花人钱财，替人消灾，去寻你那些狐朋狗友，同室共寝的书呆子们，五百万元任务，难不倒你，怎么还要赌咒发誓，热血盈颊，像要与谁决斗一般？‘老二’，‘二先生’，清醒点，我的五千元还在法院的保险柜里躺着寻不着主儿，你又弄出个五千元来，人心隔肚皮，你我都小心着，天上不会掉馅饼，看先砸破了谁的头！”
皮越正在兴头上，听了媛媛这些没油没盐的谈话，觉得妇人心思，不可理喻，自己抓住了难得机遇，岂可轻易放弃？不去理睬她，只在肚里寻思，打磨方案。
次日早起，去经理办公室报名，两人组成项目部，皮越深感年青，不懂施工技术，需要有个学习过程，推举邓亚智当经理，自己做副职。到经营办交代工作，聆听了修主任的许多叮嘱，临别时又赠警言：“看住经济往来，材料费和人工费像发条一样，可松可紧，能撑死一个人，也能饿死一个企业。”
皮越鼓起斗志，再去省计委，向佟紫英索要基本建设计划大表，仔细琢磨推敲，选定铁路系统一座调度楼工程。又请佟紫英陪着，去寻找省建委曹春生，把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要他俩帮助拿到这个项目。
曹春生听着不耐烦，板起面孔，发出一腔牢骚：“我和老佟帮助疏通关系，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又欠下许多人情，你拿到七千万工程，怎么就踪影全无了呢？难道朋友们和同学们的情面，终究是一钱不值了吗？”
皮越自知理亏，可是过河拆桥，现用现交，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国有企业多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顽疾劣性难除了。他也曾向领导建议，分别答谢，可那郭副书记，却是浑浑噩噩，不管不顾，活像千年石鼓，击之不响，叩而无音，满脑子想的是国营大公司的显赫地位，对建筑行业群狼环伺、拼抢血肉的残酷竞争，几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倒操持掌控住经营大权，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弄到今天如此尴尬局面，让自己这有功之臣，饱受老同学奚落嘲弄。
心中怒火，不敢在脸上显露，连声道歉，拿出两千元现金，让“曹三”去买酒喝，先消了怒气。“曹三”发完脾气，心态渐渐平和，见他拿出两千元来，知道又是要认真纠缠，再板起脸，把钱放进皮越口袋里：“‘老二’，这是政府机关，不是自由市场，被人撞见，不怕砸掉我的饭碗？你这种手段，简直就等于蓄意谋杀！收了你的钱，初中三年校友，我不成了铜臭千里第一人？”又转换和蔼脸色：“‘老二’，招标工作抓得很严，私透标底是违法行为。我人在机关，去建设单位打探，成何体统。”
皮越看他再三推诿，知道事情难办，已不是一年前的行情。但此时自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拘用何手段，必得拿到一个工程，否则，岂不贻笑大方，受千人所指。他就说出自己苦衷，向“曹三”和佟紫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今后见面只叙友情，不扯什么公（工）程、私程，污浊了同窗学友的清淡情谊。
佟紫英在旁边半天没说话，听出他已无退路，校友加朋友，只好违背心愿，出手相帮，三人击掌，誓言这是最后一次，而后就洗手净脚，不再染指工程招标。
整整二十五天，曲曲折折，总算是降到二级取费，拿到综合楼工程，造价六百九十万元。邓亚智在公司里暗中运筹，组建七人项目小班子，有工程师、施工员、质检员、材料员、劳资员、财务人员参加。
中标第三天，邓经理带着队伍，放线定位，搭建临时设施，布置材料堆放和钢木加工场地；再组织挖井桩，打好基础，砌筑地下管沟，开始地面工程。
时间已到3月中旬，大地解冻，春风送暖，媛媛怀了三个月身孕，还是体态婀娜，动作轻灵，身边熟人，都不知晓；只有久涉人世的三两个老人，冷眼旁观，似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般，了然心中。
皮越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巡查，他要亲眼看着综合楼，怎样平地而起，了解各工种都在干什么，怎样相互配合，学习施工经验，以备日后应用。
工地上几乎全是邓亚智组织来的人，皮越只叫了冯子规一个砼班长，带着几个骨干；其它建筑施工的方方面面，都是邓经理精心安排。皮越主管经营和财务，严肃认真地审查着每一笔开支，一个月时间，两百万预付款支付净尽，材料费用占了大头。
铁路方面的甲方代表老蒋，介绍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包工队来干活。邓经理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心照不宣，默契配合。老蒋就把那包工队长叫来，当着皮越面前，托付给邓经理，又叮嘱他：“‘老二’，这是项目部邓经理，凡事找他即可。”
皮越在旁，听到老蒋的话，心里不是滋味；又听这包工头也叫“老二”，就多看了两眼。心想这个绰号，真是流毒甚广，传播远扬，这种乡里农民，资深污浊老乡，也叫“老二”自娱，兼带哄人，多少有些滑稽。
下午，那个农民“老二”到皮越办公室里，要借五千元现金，先把食堂支撑起来，再采买一些工具、架子车等。财务上正没钱，皮越批了两千元，“老二”没多说话，转身就走。只一支烟时间，甲方老蒋，推门而入，满脸堆笑，说是民工们没钱，两千元不够用，应该再给两千元，以后从他们的工资里扣下来。
皮越初到工地，不知甲方代表有许多杀手锏，专门制约施工队伍；只是看他多管闲事，指手画脚地要发号施令，干涉财务工作，心中厌恶，懒得听他聒噪，正要寻些词来抵挡，邓经理已经赶到，赔着笑脸和老蒋说话，一面让皮副经理，再批两千元。
事后，邓经理说拨付施工进度款、验收工程质量，是施工中两大鬼门关，甲方代表说个“不”字，足够咱们忙上一个星期；没有他的签字，休想拿到工程款，除非去抢银行。皮越听了，恍然大悟，难怪不管什么时候，老蒋一露面，邓经理就趋前奉迎，原来这老蒋还是个生死判官，今后自己也要恭敬他三分，万万不可冲撞了，耽误了胸中大计。道理虽说如此，可皮越一见老蒋，还要恶心反胃，忍不住想拿言语戏弄。
工程现场严整有序，施工很是顺利；公司来检查，也是基本满意。皮越心里有三分得意、七分安慰。全公司的第一次改革试点，自己抢坐了第二把交椅，又立下了第一件大功。邓经理果然是个生产组织能手，整日里在工地上忙碌，有些小会，就在班组召开；但凡外来办事的人，只能去脚手架上、施工现场里寻他，反倒显得皮越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冷冷清清，孤孤单单。
皮越的工作职责，一是承接施工任务，二是讨要工程进度款，三是审批财务支出。其他诸如应对社会有关部门检查，公司机关和各施工处的一些例行活动，都属杂务，随时接待处理，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不懂财务会计和经营管理工作，对预算收入、成本支出、管理费用、材料采购和价差系数等，一时还不能理清来龙去脉；只有认认真真地核对单价、总额，辨认发票真假，杜绝白条。虽然每天在行使职权，可是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特别是对于工程交工后，能有多少利润，心中完全无数。按时下社会上流行说法，利润在造价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姑且少算一些，有三十万利润，项目部拿七成，是二十一万；再三七开，七成是十四万七千元，自己分到七万元，应该是十拿九稳了。这是合法收入，又不用付出太大辛苦，比起两个小弟来，意境是何等不同。知识有用，知识无价，知识就是力量，需要时，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这才是手笔酣畅淋漓、志向清悠高远的人生境界。
趁着这得意春风，皮越在那繁华大街上游走，真有安步当车、胜券在握的快感。到老师家里小坐，不用什么客气，是一份难得的清静。正和老师说话，隔壁厨房间里，似乎有瓦刀与砖块切砍声音传来，老师说是请个匠人，重盘一下旧灶。片刻之后，匠人干完了活，洗净手脸，来与老师辞行，忽见皮越在座，忙赔上笑脸：“皮经理，你也是老师的朋友？”皮越一看，此人正是工地上新来的包工头子“老二”，心里好不诧异：老师也忒怪了，怎么这种乡里农民，也能结为朋友。
老师留住这个泥瓦匠人，要介绍他和皮越认识，叫起个旁坐学生，去街上买些熟肉来。两个“老二”帮着开启些水果罐头和鱼、笋罐头；沙发背后、柜子里外、餐桌旁边，到处都有酒瓶，全是学生和朋友们拎来的礼品。肉食买来了，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肉，放在桌子中间。四个人坐下，斟满了酒，各饮三杯。老师就说在座四人，有两个绰号叫“老二”。皮越听了脸上发烧，举杯邀那包工头：“来来来，咱们两个‘老二’，干上一杯，多谢老师招待。”
老师又说：“你们既饮了此酒，都是我的学生，我要揭破一件旧事，让你们真正认识彼此。”
这种严肃语调，大家不知有何重要大事，都停了手，看老师指着包工头：“他的大名叫沙格子，是黄河北岸金城关的‘沙家老二’。”又指定皮越：“沙格子，看仔细了，他才是金城真正的‘北京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