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听了皮越叙说，笑道：“媛媛是个鬼机灵，小小年纪，人情十分练达。她哪里在什么废品收购站工作，那种地方能供养住她？你也太书生气了，居然由人调侃。她十四岁考进军区战友文工团，是个舞蹈演员，今年23岁，到了退伍时间；青春饭留不住人心，这些日子在跑工作分配，你正好抓紧和她接触一下。漂亮女孩万人迷，动她脑筋的人很多，你不可妄自托大，耽误了人生美事。”
皮越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她穿军装，显得格外得体自在；跳起舞来，娴熟得有如闲庭信步！什么收购站，原来是考验我是否世俗。亏得我未置评论，预留了退路；似这样女子，我不追她，必被别人攀折。思想到此，问老师毛媛媛对自己印象如何。老师说印象不错，极有希望，但需编织天网，及时捕获，速战速决，防备日久生变。
皮越领受老师教诲，问清毛媛媛地址，兴高采烈回到学校，几乎是彻夜未眠，在床上通盘谋划，演习擒纵方法，待设计好成亲方案，就想大张旗鼓，广请宾朋，让毛媛媛穿雪白的婚纱，上演一出惊艳大戏；再想到享用之时，方知做梦娶媳妇的美妙，愈发精神百倍，无半点睡意。
次日早起，正好星期天，选两件干净衣裤穿上，又去理发店净面修饰，按照手中地址，寻到南昌路上，恰遇毛媛媛走出军区大门，看到皮越，隔着马路，高叫“二先生”，朗声问好。皮越迎过马路，毛媛媛问他干什么去，皮越一本正经地回答：“有个好朋友，多日不见，甚是思念，人在废品收购站，今天休息，我专程前来寻找。”
毛媛媛听了，知道老师夫妇已透露底细，仍是不肯承认，嘴里含糊道：“我知道废品收购站在哪里，跟我走吧。”两人向西，再向右一拐，来到滨河路上，逆着黄河，往中山铁桥走去。
“听老师说，你经历复杂，老东躲西藏地四处奔波；今天有时间，把你肚子里好玩的故事，说两件听听。”毛媛媛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
皮越就把半生经历，拢在一起，在一个陌生女孩面前，不能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当然也不能透出和鲁菲的少年恋情。再三斟酌，把那初到山沟里，遇到猎人套狼，牵回家中；黑狗仗着三条大狗帮衬，要与受伤狼王撕咬、被狼王咬成重伤；猎人得了狼皮狗皮，自己吃了狼肉狗肉，珍儿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借了下山进城机会，半路上偷了条小黑狗，送给珍儿做伴等等，说了一遍。最后，长叹一声：“狼狗本是一家，做一只荒野里的狼王多不容易，在猎人的枪口下，东躲西闪，昼伏夜出，传宗接代，维护种族，已经快要灭绝了；可是狗跟着人，讨点残羹剩饭，为人看家护院，四条大狗，还敌不住一条受伤的狼王。山里的那些菜狗，只要嗅到狼的气味，就立刻调头，逃回家中躲避。”说到此时，毛媛媛勾了他手臂，皮越侧目一看，那一双大眼睛里，贮满了泪水，亮晶晶地，就要落下；又丢开他手臂，自顾去倚在河边栏杆上，望着远方出神。
皮越见她为了狼和狗，动了感情，此时无声胜有声，望着她那婀娜背姿，静静欣赏，等她回过神来说话。
良久，毛媛媛缓缓说道：“我只听说狼凶狠残暴，原来狼还有情有义，不肯为了自己，让同伴遭猎人暗算。狗是什么？平常是玩伴，有事就只会狺狺报警，我家里养过狗，知道狗的那些德行。”
皮越顺着毛媛媛思路，再说下去：“其实人也一样，穿衣戴帽，安步当车，一个个道貌岸然。如果窜出一条狼来咬人，绝大部分人会四散逃跑，敢和狼周旋搏斗的，不过百里挑一，算得上英雄好汉。”
“那么你呢？敢和狼搏斗吗？你会逃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这种小女孩的腔调，激起皮越心中豪情，把在部队受陈教官欺负，无意中伤了他，改篡成主观故意反抗、又战胜了营长等等叙说一遍。讲到参加刺杀比赛时，望着远山白云、似乎那些往事已经隔阻了多少个世纪一般：“选手们都是从各个部队中精选的，年轻力壮，都要争先。谁都是父母生养，一样的体魄，一样的智力，那时枪在手中、四目对视，十分之一秒里，稍不注意，就要被刺。我能拿到全军第一名，平时付出多少汗水，受尽多少委屈，谁能理解？人们只看成绩，不问辛苦。这会儿别说来只狼，就是有凶恶歹徒，拿刀动枪，我也会制服他们，决不心慈手软；贪生怕死，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毛媛媛此时，望着他凝重神态、听着他铿锵语调，深受感染：他眼神中的忧郁，正是历经磨难的见证；高大魁梧的身板，就是在部队锻炼五年，造就出来的凛凛之躯。
毛媛媛在部队战友文工团里，九年之中，除去形体训练和舞蹈排演，半数时间去各个部队慰问演出，也曾多次观看实弹射击；但是最扣人心弦，能让万众欢腾的，还是刺杀对抗赛。在陕西某野战军，比赛结束，当场给冠军颁奖，她双手捧着用红绸子扎出来的，沉甸甸的大红花，戴到冠军胸前时，小伙子喘息未定，汗珠还在滴落，她分明看见他的眼眶里，有大朵的泪花在闪烁。这会儿听皮越的意思，那冠军眼中泪花，可能是喜极而泣，更多的是为伤痛所困扰，无法抑制，男儿泪水，由不得夺目而出呢！
英雄受难，历来最易博得美女芳心。皮越那如海洋般深沉的双眸里，究竟蕴涵了多少人生的艰苦历程，毛媛媛急于探索，恰好路边花池里，十几朵红花正在怒放，就过去摘下一朵，学那当年给刺杀冠军戴花情形，插在他上衣口袋里，乘机在他脸上搜寻，看有无泪花闪烁。
“大胆，摘花一朵，罚款十元。”一声断喝，惊醒了皮越的沉思，忙摘下胸前红花；只见两个小青年走上前来指责，另有两人，跟在身后，眼神游移，脚步迟缓。他扔了花，护住毛媛媛，审视青年人手中，并无罚款票据，臂上也没有红色值勤袖标，不过是些无业游民，要诈人钱财买烟，或是欺负女孩子寻乐而已；心下稍安，拥着毛媛媛就走，右眼向后睥睨，放出一片余光，留神身后动静。
小青年见摘花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激动怒火，一步窜上前来，伸手要抓皮越右肩，却被皮越向后飞起一脚，踢中腹部，“哎呀”一声，捂了小腹，向前跌倒，差一点扑到毛媛媛腿上；她急于离开，不曾看见皮越有甚动作，回头见青年倒地，十分诧异，正要说话，被皮越拖着胳臂，向前疾走；另一个小青年追上来，又被他平地飞起一脚踢中，捂了小腹，也扑倒在地上；毛媛媛这次看得清楚，是他飞脚伤人。两人拐进通渭路，坐在酒泉路上“悦宾楼”饭店里，要了一份北京烤鸭。毛媛媛慢慢静下心来，看皮越没事人儿一样，自在吃喝，就问他既摘了花，被人罚款，认错就算了，怎么还敢踢人，那不是错上加错？
这一路上走得急，只怕被人追赶，毛媛媛脸色绯红，益发艳丽；汗水涔涔，倍显湿嫩；皮越看得心旌摇动，故意闪烁其词：“你看四个年轻人，都是社会上小混混打扮，无非沙格子之流手下，见你摘花，就来敲诈，我不出脚教训，难道让他们把你掠走不成？你要是受了委屈，我怎么向老师夫妇交代！”
“人家四个人，你不害怕？要是一块打你，真能应付得了吗？”
皮越笑道：“我虽不成才，也是老师弟子，多少学了些本事。这几个坏小子，都是刚出道的，没见过世面，就是来上十个人，也是一脚踢一个，两拳打成双，都放翻在地上，不会让你吃半点亏，这就是男人手段。我要是先跑了，把你扔下，今天这顿饭，只怕永远也吃不成了。”
毛媛媛看他镇静自若，娓娓议论，似乎有人在面前做戏，任他评说；把自己摘花惹事，只字不提，一帮小青年，完全咎由自取，好像踢了狗儿猫儿，全不放在心上，就借他口气探问“沙格子之流手下”，是个什么意思。
皮越把“文革”期间，铁桥北有个青年叫“沙格子”，专在桥上“拔”过路人军帽取乐，一帮小青年捧他为首领，无人敢惹；自己一时气愤，一拳打断“沙格子”鼻梁骨等等，叙说一遍，隐去鲁菲失帽情节，讲得绘声绘色，却又轻描淡写，似乎儿戏一般。
毛媛媛那时虽小，1969年已到部队，青年人“拔”军人帽子的事，也有耳闻。今日得见当年闹剧一大主角，益加勾起好奇之心，刨根问底，搜寻细枝末节，细细盘问。皮越从容应答，说到苏瞻友被枪毙，沙格子判刑，蹲了大狱，不胜唏嘘。暗忖自己，若不是有那先见之明，隐身在部队里，必受牵连，说不定此时也在牢中，和沙格子做伴；什么参军，什么工作，什么上大学，还有面前美貌女孩儿，岂不全成了梦幻，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待到刑满出狱，人到中年，形容枯槁，心如死灰，还有什么人生目标，可资奋斗？就是男婚女嫁大事，也不过阿猫配了阿狗，人老珠黄，全无情趣。想到此，周身打了个寒战，似乎有军警在旁，亮出手铐，阴森森要来捉人。
毛媛媛此时，还是少女心态，基本上不谙世事，但见男人沉吟不语，就以为是在考虑人生大事，或是在回忆历史波澜。皮越此时深思，浓眉紧锁，目光深邃，在媛媛眼里，便是一派成熟男性风范，可亲可敬，有威有严。想到自己少年丧父，家境贫寒，自己和母亲、弟弟艰难度日，时常遭人欺负，那时如有皮越保护，可以免受多少委屈。
两个人都在沉吟，各自忆起旧事，服务员瞅准时机，就来结账。皮越四周一看，只剩下自己和毛媛媛在座，付了钱，送她回家。走到南昌路口，毛媛媛不要皮越陪伴，约好见面时间，依依不舍，挥手分别。
毛媛媛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刚刚发生的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皮越外形虽然高大，脸相却很和蔼，若是露出笑脸，更是一派祥和书生气象。听他说话口气，世上多少事情，都已亲身经历，不拘什么问题，他都成竹在胸，不急不躁，从容对待。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在四个小青年面前，要么认缴罚款，要么赔出笑脸求情，谁能像他一样，头也不回，连发两腿，让那小青年跪在身后送行？他竟带了我去吃烤鸭，真是大将风度，英雄气概。天下行业，无非工、农、商、学、兵，他除了中间一个商字，都已经历过，在当今社会，几乎是人中翘楚，完美无缺了。
又想起和自己同时在战友文工团跳舞的肖润田，少男少女，同时穿上军装，一个老师教舞，每天起早贪黑，刻苦习练，十六岁时，慢慢充当男女主角，相互愉悦；部队里虽然艰苦，也有无穷乐趣。谁曾想他鬼迷心窍，偷了团长手枪，多少人来做思想工作，他都拒不承认；直到酒后失守，自己交枪认罪；三年前被开除军籍，送回青海老家，至此断绝音讯，害得她夜半梦醒，流了多少眼泪。
还有军区宣传部的吴部长，多年来对自己十分关心，时时嘘寒问暖，事事照顾安排。这次复员，又是吴部长帮助联系地方工作，虽然还没有定下单位，但是凭吴部长的社会地位，只是时间早晚，不会没有个好地方上班。毛媛媛是个冰清玉洁、通灵剔透的女孩儿，早就参透了此中奥妙。吴部长的儿子在金城检察院工作，年纪轻轻，已经当了一科之长，正是前途无量。毛媛媛在吴部长家里出入多年，视他如兄长一般，时时礼貌相待，不敢稍有怠慢。吴部长慧眼识人，父子俩一相情愿，锁定目标，只等毛媛媛点头应允。
这个多年培育，水到渠成的一段姻缘，只因在老师家中，听到皮越许多故事，挑动了女孩子好奇之心，又去大学里略施手段，征服了多少莘莘学子的羡慕眼光，好教她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在那初级舞场里，自己真是鹤立鸡群，舞姿翩翩，虽有皮越拖累，技压群芳，还是绰绰有余。若是适可而止，就此打住，或是今早贪睡片刻，遇不到皮越，真就赢得清静，不生烦心。偏是迎面撞上这个冤家，扯出些狼呀狗呀的，害我迷乱心窍，随他走到河边；从小在幼儿园就唱“不摘花、不拔草，阿姨夸我是好宝宝”，自己平时爱花护花，怎么鬼使神差，竟敢在大街通衢之上、光天化日之下，摘取鲜花，要向皮越献媚？
自己平常最见不得人痛苦，遇人受难，常陪着流泪，伤心不已，只想帮人解脱，多做善事。怎么皮越飞起两脚，踢倒两个青年，自己竟没有半点恻隐之心，终究是自己不慎，引发事端；皮越拥了自己快走，竟体会到一种轻飘飘的快感，有如通灵了肉体，虚脱了灵魂一般！
如此看来，皮越头也不回，连发两个蹶子腿，岂止踢倒了两个街头小青年，实质上是把毛媛媛心中多年培育的两个偶像，一起放翻——奶油小生，若是碰到魁梧面相，善使腿脚之徒，便是遇上天敌，只能抱头鼠窜，没有半点还手之功。
老师坐在家中，深信毛媛媛这种漂亮女孩，在文工团里舞蹈多年，似一朵鲜花怒放，蜂儿蝶儿采蜜，嗡嗡嘤嘤，终日缠绕，必然是芳心萌动，早有中意情人。但是自己既然许愿，不能失信于人。妻子带来家中许多姑娘，他是一眼看中毛媛媛，且相信凭皮越优雅的气质，深刻的人生阅历，大学生的社会地位和无限前途，定能从那些和平年代的军人手中，夺回毛媛媛，成就美满姻缘。
老师人在家中，时时翻阅古书，把中国浩瀚历史，几乎参透，特别对历代兴替，饶有兴趣，常在密友之中，预测当代政局走向，时移事易，多少大事，被他言中。有人戏说他是刘伯温再世，能解后五百年故事。
老师这等聪明绝顶的人，审时度势，洞若观火，明了在胸，几乎从不失言；待人接物，雍容大度，襟怀坦荡，历来有口皆碑。此时周年三十六岁，先后收了百十个弟子，在院子里习练拳脚，讲说武艺；关起门来，总是纵论历史，评价人物得失，时时劝喻弟子们，要读书上进。在他督导之下，弟子中半数以上，先先后后，考上大学大专；皮越属于一马当先，捷足先登者，老师自然是高看他一眼，时时挂在嘴上，教弟子们引为楷模。一人独坐时，屈指算来，相信弟子中必有人成就事业，为自己门楣增辉。
老师这样的天纵英才，只有一件事预测不准，且大错特错，留给明眼人一段笑谈。
毛媛媛在部队里九年，时常接触上层人物，什么样的气质、人品、地位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前途都有人向她描绘，听得见得多了，早都习以为常。像皮越这样的身板个头，部队里更是一声号令，黑压压站起来一大片，也是没什么稀奇古怪。真正打动毛媛媛芳心的，还是他那种临事不乱，连发两脚的从容和优雅，显示出皮越是何等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老师从来不曾知晓，他的弟子们的媳妇，若论起对自己丈夫的好感和恋情从何而来，大多数是听说或是见到了他们的拳脚功夫，勾起好奇之心，要想弄得明白，费了一年半载光阴窥探，反倒搞得深陷其中，脱身不得，只好皈依，成就一段姻缘。就是自己夫人，也是听到市井传说，跟随熟人专程前来探秘，感受诱惑，分出时间，要学舞剑，不曾想学了项庄，直舞到沛公面前，左右盘旋，不肯离去，反被擒住；一颗高傲心灵，就此寻到归宿，插烛成亲之时，还在床头悬挂宝剑，暗含剑媒成全美满姻缘佳话。
老师若知他的武艺，在和平年代里，第一功能是在异性中颇具神秘感，能助弟子们在花魁国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撮合成无数美满姻缘时，作何感想？此诚非初衷，时势也。
星期一，吴部长找到毛媛媛家中，带他去武装部办了分配工作手续，又亲自送她去金城人民法院报到，贺院长受了吴部长重托，照顾有加，破格分配她到经济庭里，做见习书记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