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公路交通图上，有一条“三一二”国道线，东起江苏省连云港市，西止于新疆伊宁市霍尔果斯口岸，途经安徽、河南、陕西、宁夏、甘肃诸省，全长约五千公里，是中国最长的主干线公路，沟通东西交通的大动脉。
“三一二”国道自金城以东大青山、桃树坪之间入境，相伴黄河南岸，向西穿行，遇金城南北方向第一条大道——天水路，相互交叉，在闹市区边缘，辟出一个阔大的盘旋路广场。金城大学在广场东南角上，占地千亩，筑起高墙，四面围护；又顺着墙体内外两侧，遍植杨树、槐树、榆树，枝叶在墙上交合，把墙外的车水马龙，市井喧嚣，尽行阻绝，营造出一个浓荫密布、花草繁盛、安宁静怡、莘莘学子云集的宏大学府。
此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大专院校是文革的重灾区。苏校长上任伊始，便以治军之严厉手段，拨乱反正，先行恢复讲师和教授们的政治地位，让知识分子抬起头来，挺起胸膛作大学的主人。又发动全体教职员工和工农兵学员们，把散落在学校里的各种标语、大小字报，撕扯清洗干净，不留文革遗迹。再把多年失修的草坪、花坛、枯树、倾颓的假山，重新修补、种植和恢复，只用了一年时间，金城大学又焕然一新，恢复了文革之前的美丽和宁静。
1977年以前，入校新生，都是各地推荐来的工农兵学员，今年是全国首次面向社会招生，苏校长十分重视，在开学典礼上说：恢复社会招生，是党和政府尊重知识，重视教育的具体措施，要求新生们抓紧时间，抓住机遇，抓好学习，时间不等人；特别是大龄学生，更要有紧迫感，有拼搏精神，把浪费了的青春追回来，以优异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决心，将来为社会多作有益的贡献。
第一个学期，皮越特别努力，知识的缺乏，高中文化的断档，年轻人的学习热情，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在每天按时上课听讲之余，他把《大学语文》《古代汉语》《历代文选》《政治经济学》《心理学》《逻辑学》等课本，分别通读，熟悉教材，发扬自己强记硬背、精神状态好、领悟能力强等特点；在学期结束时，成绩在中文系里属于中上等，这让他从心理上减轻了压力。由于他在农村、部队、工厂里都工作过，又天性活泼，能言善辩，在学生中属于那种见多识广类型，举凡政治经济、国家大事、生活常识、调侃搞笑，不拘什么话题，他都能娓娓道来，讲得妙趣横生，幽默动人，很快就与同学们相互熟悉。这些学生，与中学时代不同，多数都在社会上工作过，有些人生阅历，酸甜苦辣，略有品尝；个别学生已经结婚生子，待人处世相对老到，常把未婚学员，当作青苹果对待，随手拨弄，若远若近地，言语中多有夹带，让人品出荤腥味道。譬如女班长，自称三十五岁，交给同学们评判，则至少四十有余。此人平时说话，包含指导意图，较讲师还要略高一筹；对班务的管理，有如父母教育子女，善于无微不至。她特别喜欢关心同学私事，似乎有第二套耳目备用；若选中了帮助目标，定让你有事无巨细，如影随形一般的粘稠感觉。同学之间，对班长是众口同词，尊称她为“老大妈”，平时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放胆招惹？
约一半学生，原有工作单位，上学之后，单位还保留工龄，每月照领薪水，报销学杂费。机械化公司的经理，是个文革前的本科毕业生，对高校从企事业单位中招生，格外支持，发下一个文件，除上级指示有关政策外，又加多两条：一是考上大专，每月增发十元钱学习补助费；二是考上大学，每月增发二十元学习补助费。这样的经理，青年工人们倾心拥护，可惜当年只有五人考上，两个大专生，三个大学生。每月中旬，皮越回一次单位，到财务室领工资和补助、报销学杂费用。
公司的这项优惠经济政策，不知什么微风吹拂，飘进了“老大妈”的耳朵里，从此对皮越加多了双份关心，主动接触，嘘寒问暖，人前人后，招呼声不绝于耳。皮越虽然知道她天性粘稠，依仗自己年轻，心无旁骛，潜心功课，清淡应付，并不惧怕。
第一学年即将结束时，“老大妈”要给皮越介绍一个女朋友，也不管他怎样推脱，满腔热情地非要安排约会。皮越被他软磨硬缠，非常厌恶，同在一起求学，又不便与她闹翻；寻思多时，忆起老师许诺的“如花美眷”，便想前去专程讨要，万一碰到好运，先抵挡住“老大妈”的攻势，再慢慢等待时机，从长计议。
走进老师家中，只有师娘和一个美貌大姑娘在座，大家相互介绍，得知那人叫毛媛媛，是师娘在省歌舞团里大师兄的小干妹，近日常来家中走动。说话之间，老师回来，见皮越在座，笑道：“真会赶时间，二先生，这便是我给你找的‘如花美眷’，看仔细了，不要当面错过。”
那女孩听老师这样说，站起身来，要与皮越握手相识；皮越慌忙起立，两手相握，望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受到秋波荡漾，到底招架不住，羞出一个大红脸来。
师娘瞧见，十分奇怪，这大姑娘主动大方，他却这般腼腆，就像初涉人事一般，老大不小了，还会脸红心跳。
皮越虽然生得浓眉大眼，身躯伟岸，平时也会贫嘴调笑，信口胡言，但在男女关系上却是十分拘谨，自打十五周岁那年在韶山冲里和鲁菲邂逅，在接待站里同住，虽无什么肌肤之亲，却勾起缠绵情思，久久不能忘怀。从那以后，自作多情，专恋鲁菲，把心灵封闭了，再没和异性有过什么交往。在苏校长和马教导员面前，拜认师娘，着实让他深受刺激，暗中把师娘作为恋人标准，几乎不敢仰视。此时这个女子，主动伸手，看来对自己早有好感；为何如此，必是老师和师娘，多有美言相衬，先把形象树立起来。皮越握住一只温软绵顺、细腻白净的小手，略一用力，似乎柔若无骨；那双大眼睛深处，有一丝游移掠过，轻轻抽了手，妩媚一笑。皮越承受不住，又绯红了脸，就把那“老大妈”要介绍对象一事说出，央求毛媛媛帮忙，去学校露个脸，先救救急，日后必有重谢等等，说了出来。
老师说：“你连个‘老大妈’都应付不了，怎么能降服这毛媛媛？你要是娶了她，便是今生的造化。你们多接触，一个月以后来，我略看一眼，就知道结局如何。”
师娘要留他俩吃饭，皮越执意不肯，要和毛媛媛去街上散步聊天；毛媛媛也爽快，赞同了，陪他一起出去。
顺着繁华的张掖路往东走，皮越无话可说，问她在哪里工作。毛媛媛说在废品收购站，专收旧书旧报纸，经常有文化人来挑书，都按废纸作价。皮越就说也要去挑些书，心中却大失所望：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不去读书？她的父母，会让她去废品收购站上班？真是岂有此理，竟有此事！糟蹋了大好时光。心中愤然，嘴上不便讲，只觉得心里窝堵得慌，就请她明天到学校里来，先封住“老大妈”的嘴再说。
第二天下午，皮越在食堂买饭，一个年轻的女军人，出现在食堂里，众多学生看到，都觉诧异。那女军人并不在意，径直走到皮越身边，嫣然一笑：“添个好菜，我要吃饭。”
皮越天生机灵，刚认出是毛媛媛，不显惊讶，平静地点点头，一付至爱亲朋的随和模样；再买份饭菜，就在大食堂的饭桌上，同一个饭盒里吃。皮越有些拘束，常看毛媛媛脸色；她拿了个馍，又用筷子在菜里灵活翻夹，把肉都挑到他一边，自己只捡素菜；那细长手指使唤筷子，挑拣拨弄，姿态优雅，偶露笑容，颊齿生辉；看得许多学生垂涎三尺，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嗡嘤不绝。
皮越此时，心如擂鼓，也吃不下去，毛媛媛就收了饭盒，拿在手上，另一手挽着他左臂，走出食堂，路过“老大妈”身边，皮越点头招呼，“老大妈”就想问话，毛媛媛不给机会，拉着他走出食堂，要去集体宿舍看看。皮越慌忙阻止，但毛媛媛非要去小坐，拗不过，只好带她同去。好在宿舍里没人，六张床铺，凌乱不堪：脸盆、脚盆、衣裤袜子，随意丢放，青年男子聚居酿出的酸臭，呛人口鼻。皮越收拾了自己的床铺，让毛媛媛坐下；想倒杯开水，暖壶竟是空的，急要喊人去打水，毛媛媛示意不喝，只让他坐下说话。
皮越此时，心猿意马，手足无措，媛媛到食堂与他共吃一盒菜，在数百人面前从容自如，给了他莫大的虚荣和满足。“老大妈”那一脸诧异，足够他受用一辈子的了。可是自己平时并不介意的宿舍，此时脏乱污浊，实在对不起来帮助自己排忧解难的毛媛媛。她坐在床上，端庄俏丽，一双大眼睛，波光潋滟，让他不敢迎视，只好问她：“你在收购站工作，怎么穿了身军装，从哪借的？”
毛媛媛诡异了腔调，正色回答：“有时收了好衣服，看着合适，留下备用，今天不是为你派上用场了吗？”
皮越此时，疑她答非所问，又担心同住的人回来，就和毛媛媛走出宿舍楼，要去街上散步。不想在大门口撞上“老大妈”，说是晚上七点半，在食堂里开舞会，叫皮越参加。皮越推说有客要送，拒绝不去。毛媛媛便笑：“我又没事，看看大学生的业余生活，也开开眼界。”皮越见她执意要去，只好陪伴着，先在学校里四处走动，指点介绍。此时多数学生都在校园里，风雨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羽毛球，更多的人在树林旁的凉亭里、长廊中，乘凉聊天；看到皮越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人同行，认识的就打个招呼，也有人吹声口哨，以示问候；更多的羡慕者，远远地以目迎送，欣赏不已。
1978年初夏，天气有些燥热，中国刚从“文化大革命”的动荡中稳定下来，文化生活还相对贫乏，许多文学作品解禁，正在陆续推出；学校里每天用高音喇叭，广播新闻和学校里的各种通知；小收音机还是昂贵的奢侈品，很少有人使用。大学里的业余娱乐，一是放电影，二是办舞会。
此时，食堂里已收拾干净，舞曲声远远传来，大多数学生向舞厅走去。皮越不会跳舞，毛媛媛定要他同去观看。待两人挤进去时，四周座位早已满员，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舞池里人却不多。毛媛媛一看便知这是初级舞场，正在启蒙教育阶段，就拉着皮越上场。
皮越生平没有和女伴跳过舞，此时被毛媛媛逼迫，已失去退路，便横下一条心，反正会跳舞的学生不多，都在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间，谁也不会笑话别人，自己任由她摆弄，好歹蒙混一场，可以溜之大吉。毛媛媛看他身体僵直，脚步怯懦，知道他不谙舞技，在他耳边小声教育几句，就搂了他的腰，自己暂充男伴，要皮越随她手臂，拉扯推摇，伴着音乐节拍，一进一退；遇到人多，小幅九十度转体，避免相撞。皮越自幼肢体灵便，协调性好，此时众目睽睽之下，有毛媛媛教舞，不敢怠慢，集中精力，放松身体，灵活了腰部，随着她的手力，且进且退，且旋且转，渐渐适应。心中踏实了，放眼四望，才知灯光昏暗，周围观众，都隐在暗影之中，一个也无从辨认。
舞曲一支连续一支，从不间歇。跳舞的人渐多，偶尔有人以手势示意皮越，他不用回应，知道无非或是惊艳，或是调侃，别无恶意，也不理睬，只管随着毛媛媛舞步演习；心情渐渐兴奋，飘飘然，有些忘乎所以，正享受好心情时，恰巧舞到接近门口，毛媛媛顺势拉着皮越出门。
食堂里拥满了人，空气已经闷热恶浊，忽然间微风拂面，何等清爽怡人。毛媛媛用手帕擦了汗，笑问：“今天表现如何？没给你丢人吧？”
皮越此时，对毛媛媛十分好感，已经牵动爱慕初衷，连声称谢，送她走出校门，探问下次在哪见面，毛媛媛笑而不答，坐上公共汽车，向他招手告别。
一连数日，“老大妈”和班里同学，但有空闲，就拿皮越开涮，百般挑逗，飞短流长，寻他的开心。他心中得意，笑脸迎人，不拘什么腥酸馊词，听着都有赞歌味道，自在享受，并不与谁计较。
三天过去，没有毛媛媛消息，皮越有些心虚，上课、吃饭、聊天，都没意思；身体也觉疲倦，躺在床上，一腔心思，四处游荡，到处可见毛媛媛的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若隐若现，不可捉摸。一周过去，皮越完全沉默下来，茶饭无心，神志恍惚，他心中明白，第二场恋爱，已经不可避免地降临了。怎么办？聪明的男人自然会潜心学习，勿显急迫，慢慢接触，静候水到渠成——还有三年大学生涯，偏是不缺时间，不怕消耗。自己是新一代大学生，早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现在又是带薪上学，毕业后正是前途无量。而毛媛媛呢，虽然青春亮丽，招人怜爱，那个收购站的工作，让人反胃，怎么说得出口？来学校帮我解围，穿点什么不行，偏要穿一身军装，有朝一日传到单位上，平民百姓私穿军装，总是不能自圆其说，至少也有欺瞒群众，招惹是非之嫌。
怎么办？是我主动去找她——她可是连单位地址也没留下；还是静候她来找我？皮越分析再三，决心先等一段时间，看毛媛媛能不能再来学校；让一个大学生去追一个废品收购站的女孩子，心里太不是个滋味。也许，下一步还真得帮她调换一个体面的工作单位。
心意已决，皮越稳定情绪，集中精力，静听老师讲课。期末快到了，有三门功课要考试，正要认真准备，不可掉以轻心。谁知人欲静而风不止，一帮同学不见毛媛媛来访，就围了他饶舌，说是漂亮女孩，人见人爱，三天不见，必然生变，错此良机，后悔莫及，向隅而泣吧！“老大妈”在旁关注，眼神里透出疑惑。
皮越懒得说话，吃过晚饭，一个人去盘旋路广场街心花园乘凉。这盘旋路广场是金城第一大公路交通要冲，向东可出陕西，入河南，北上京津，南下沪宁；向西是千里河西走廊，穿过星星峡，进入新疆，经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直达西部边境霍尔果斯口岸，沿途并无高山大泽，尽是些荒漠戈壁，植被稀疏；偶遇绿洲，果园瓜地，麦浪翻滚，人烟密集；漫漫旅途，似无穷尽之日，祖国之大，非西行不能领略。皮越在部队时，曾奉命去新疆出差，驱车万里，两过家门而不入，往事历历在目。看到一辆新疆大货车西行，勾起悠沉往事，可惜那时军务在身，不能任性游玩，今生今世，一定要恭候机遇，再赴新疆，重游故地，了却未尽之遗憾。
自从部队复员后，皮越去看王啸武，得知他又去沈阳寻大师兄，家里人说要半年返回。盘旋路向北，就是雁滩，半个小时，再到王啸武家里，告知他又去天水会友，才走三天；至此，已是三顾茅庐而不遇了。想当年被公安追捕，在这里避难，王啸武传授棍术，朝夕对刺，获益匪浅，眼睛已能盯住棍头运动变幻，能适时进退，攻守得法。时事变迁，似是而非：避难青年，现已考取大学；救命恩人，尚在四处奔波，不知他棍术练到什么程度，但愿能出神入化，学尽乃父绝技，苍天有眼，功夫不负有心之人。
皮越在心中祷告完毕，顺原路回到学校，寝友说毛媛媛在宿舍坐等十分钟，留下便条。急展便条一看，写着：
二先生：
干将莫邪铸剑，必炉火熊熊，铁坯炽热，重锤锻打，金星飞溅；钢锋锐利两刃，熟铁隆集双脊，集百剑而求一精品。你隔山燃火，旬日无风；可有利剑相伴，还是另有殊绝手段？
即时
皮越深究此条文字，知道老师寓意，责他冷淡了毛媛媛。第二天晚饭后，专程去老师家里谢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