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此时,才离开部队,带着一身阳刚之气;婚庆喜宴,此生还不曾目睹,脑袋里似乎就没有男婚女嫁的概念;自己的家庭,平和随意,一双膝盖,还不曾给任何人跪过。眼前这小妇人,竟然不识好歹,摆弄出架势,坐等我拜她,正是岂有此理,她有何德何能,配受我一拜?心绪至此,嘴里已有托词,正要委婉含糊过去,马教导员走过来扯住他,使出蛮横力气,往地上摁倒,嘴里还说:“师长如父,莫以为你穿着军装,就可不尊师道,不尽徒弟本分,快认了师娘。”
皮越此时,已推无可推,躲无可躲,只好顺着马教导员拉扯气力,委屈了双膝,夸张了动作,拿捏了腔调,在师父、师娘面前,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三拜,冒出连串贺词:“恭喜师父、师娘喜结良缘,徒弟军务在身,未能前来效力,请师父、师娘恕罪。”
皮越这一番表演,颇有喜剧天分,惹得屋里人忍俊不禁,老师笑谈:“我受了多少弟子跪拜,心绪坦然;这现役军人磕头,破天荒第一回,还真让我消受不起。”
小妇人起身离座,扶起皮越,递上一支烟来,又划了火,伺候点着了,再给他添茶。几番动作,皮越和那小妇人,肌肤相触,气息相调,四目相对,一股温馨,迷蒙了双目;想起鲁菲,年已二十三周岁,不知她人在广州,可否出嫁?醋意冉冉,浸透全身,嫉妒之火,焰腾腾烧起,叫他那孤独的灵魂,酸楚哀怨,无处诉说。
皮越坐在那里沉思,身板笔直,戎装整肃,三红鲜艳,很是养人眼目,透出一派成熟男性的庄严法相。
老师看着喜欢,问他可有心上姑娘。
皮越那腔心思,正在广州上空盘桓,忽听老师问话,慌忙回答:“我在部队五年,几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女人,今日拜认师娘,正是脸红心臊,不好意思;真不知我的姑娘,人在何方!”
老师此时,非常愉快,对“我的姑娘,人在何方”的双关语意,不加推敲,安慰他说:“你有一表人才,找个好单位上班,我来介绍,包你娶上如花美眷。”
苏校长站起来,说马教导员要请老师夫妇吃饭,完成拜师仪式。皮越便告辞了要走,被教导员伸手扯住;皮越就看老师,老师以目示意同行。
教导员悄悄把两个儿子打发回家,众人到宁卧庄里,要一个单间,点了一桌酒菜。教导员把茅台酒斟满,代表两个儿子,端起两杯,向老师敬酒,连敬三次,喝了六杯。又举杯谢苏校长鼎力相助之恩,喝了两杯。再举杯和皮越相碰,说是早有心见面,今日幸会,又喝了两杯。
苏校长见他开席饮酒,连喝十杯,担心酒后失态,忙招呼大家吃菜,说些活跃气氛的大学里师生趣事。
马教导员因工作岗位特殊,大西北又酒风强横,不拘什么档次,怎样场合,若想倾心尽力,都是以酒待客,只要酒杯见底,一切便都在不言之中。酒谚曰:酒有了,就什么都有了。他年届不惑,有二十年资深酒量,今日为儿拜师,自然诚心竭力,变着法儿,酝酿新鲜酒词,精心抛洒,与老师谈笑风生,频频举杯,一个小时不到,两瓶茅台酒,尚不能尽兴。
老师是大家世族子弟,自幼受文化风气熏陶,对三皇五帝,春秋战国,秦皇汉武,鼎盛唐宋,明清逸事,无不熟知;又因他幼承家学,练就一身好武艺,“文革”中一班灰心失意之人,尽来拜师,只求习武自保,消遣心志;多年来门庭若市,叩门者如过江之鲫,三教九流,他无不从容相待,不亢不卑,言谈举止,因人而异,起转承接,尽合体统,不曾怠慢了谁人,赢得金城各界人士一片赞誉之声。更奇的是,他竟能在无日无客、时时有事的烦嚣生活中,挤出时间,潜心深研,旁通了字画、金石、古文字、民族学等沉幽古涩的诸般学问,弄到如苏校长一类金城的通硕大儒,也来与他殷殷切磋,交融文化,锻造学问,形同莫逆,遂成忘年之交。
今日这种酒席文化,乃是老师一大嗜好,有苏校长同席,应对马教导员一流人物,正好得心应手,但凡来敬之酒,皆矜持身份,送入口中,还要时时反敬,不失礼仪。
皮越与师娘邻座,眼看老师们传杯接盏,酒意滥觞,大受感染。心想这民间市井生活,确有情趣,自己在部队上,扛着枪,风里雨里,摸爬滚打,要保家卫国,哪想到民间百姓,有这般潇洒快活。一种不平衡的心理,纠缠了他那孤傲的心,正要仔细体验,忽觉芳邻的美艳,透过酒味菜香,格外的沁人心脾,诱他侧身,与师娘闲话。多说了一会儿,知道师娘尚比自己小了两岁,在省歌舞团里,是个有名气的演员,生得身材高挑,体态婀娜,粉面含羞,美目流盼,嫁与老师为妻,真是天造地设的绝妙匹配。
两人年龄相仿,话语投机,渐渐少了拘束,皮越就举起酒杯,要给师娘敬酒。师娘虽是女流,却不肯含糊,端起酒来,昂仰粉颈,一饮而尽;又翻转酒杯,杯底向上,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滴酒不留。
皮越不知师娘何意,也学着翻转了酒杯,即有滴滴未尽残液落下,师娘盯住了就念:“一滴,两滴,三滴……”皮越也跟着数到九滴。
师娘就收拢桌上酒杯,凑成九只,再拿起酒瓶,杯杯斟满,笑着说:“金城人饮酒规矩,滴一滴,罚三杯,你认罚不?能喝多少,自己定个量。”
皮越听她这样认真评判,要行酒令,心里明白,师娘正在施展温柔手段,要树立日后权威。心里寻思:“这三杯一两酒,若喝二十七杯,就是天下第一酒神,也难有这个胆量!看这酒桌上气氛,哪有散席模样,后面还有什么节目,无从知晓,必须留点酒量,坚持到最后,不能让大家看扁了我。”想到此,赔了笑脸,向老师求救。
老师与苏校长论说郭沫若的新著《李白与杜甫》的行文得失,眼中留了一抹余光,罩住新娘和皮越,见新娘大获全胜,套牢了他,便来打圆场:“部队上平时不准喝酒,今天网开一面,滴三滴罚一杯如何?”
皮越听了此言,如遇大赦,连饮三杯,吸吮干净,都翻转了,向师娘赔罪,自心里发誓:“若是鲁菲跟了我,不作非分之想;若娶别人,就以师娘模样,绝不能降低标准,教男子汉大丈夫,在人世间虚活一场。”
马教导员见这五人酒席,分成三人一伙,两人一堆,就以主人身份,出来调解,端起一杯酒,与皮越对饮了,问他:“我几年前就想和你见面,今日有此良机,你能陪我尽兴吗?”
皮越在老师家中,听马教导员说“有话要讲”,不解其意,此时见他三提此事,便问他有什么话,请说个清楚明白。
马教导员就与他连饮三杯酒,对老师和苏校长说:“我有段旧事要说,又怕坏了你们雅兴……”老师和苏校长止住探讨,要听教导员说话。
马教导员神态严肃:“你就是皮越,那个金城人广为传说的‘北京老二’?”
皮越见他重提旧事,不能矢口否认,借着酒胆,铿锵做答:“大丈夫飘忽人世间,身外之物,随意取舍,只有这‘皮越’二字,乃父母所赐,虽历经磨难,但不敢妄动改窜之心。”
教导员又说:“六九年九月中旬,你在七里河打了派出所副所长,可有此事?”
皮越对此岂能忘怀,恨恨连声回答:“我那时在山沟里受了窝囊气,回到金城,要找老师诉说,哪知道一时失手,打了那个派出所长一拳。就这一拳,惹下大祸,那个鸟所长带着警察,提了枪,到我家中抓捕,害得我有家不能归,多亏老师安排,四处躲藏,不得已在部队磨练五年,吃尽了万般辛苦,才熬得今日出头。”说到伤心处,茅台酒催化了泪水,在眼眶里晃动:“要是能找到那个鸟所长,我要问他,为何对我百般迫害,不肯轻饶?”
老师知道皮越这一段经历,见他动了真情,正要拿话岔过,马教导员在一旁涨红了脸,伸出手臂,隔着桌子,指定皮越骂道:“胡说八道!我饭后散步,你带了一群少年,欺负一个中年男人,我不过拍了你肩膀,没说出半句话,就吃了你一记重拳,口鼻喷血,牙床松动,害得我请医用药,调养至今,不能嚼硬些食物。一个派出所,管辖五六万人,若有十个你这样人物,我还能活到今天?”
话说到这儿,大伙儿都恍然大悟,这才把一对冤家的来龙去脉,听了个清楚明白。苏校长劝说道:“自古以来,不打不相识,他年轻气盛,伤了你脸面;你是权势在握,追得他四处流浪;冤家宜解不宜结吗。”苏校长端起酒杯,“来来来,咱们喝掉这杯酒,消了一场误会。”
马教导员不好驳苏校长的面子,极不情愿地饮了杯中酒。老师示意服务员,再拿一瓶酒来。师娘斟满酒,端起一杯在手:“马教导员,皮越是老师弟子,以前多有得罪之处,今天大家都说开了,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比我女流之辈,要拿得起放得下,我代皮越赔罪,请喝了这杯酒,消解怨气。”
师娘代弟子赔罪,一番话说得恳切,且言语之中,暗含着武术界师道尊严,马教导员如何听不出来?今日是为儿子拜师设下酒席,遇上这多年的冤家,终不成让他搅了这好局面。遂咬紧牙根,平抑了满腔愤恨,赔出笑脸:“不敢当,不敢当,陈年旧事,借酒出题,不要见怪。”饮了酒,寻思怎样转换话题。
老师端坐,要看事态发展,见教导员火气渐消,也端起酒:“教导员,我的弟子,疏于管教,伤了自己人,我有责任在身。”饮了酒,又端一杯:“此事大家引为教训,三五年间,你的一对双胎龙子,要长成虎狼之躯,学练诸般武艺,也会耍皮越手段,不容别人碰身,那时……”马教导员慌忙端起酒杯,打断老师的话:“老师,我既把两个儿子交付给你,就听凭你教育,我全力以赴配合,请老师别有其它想法。”老师大笑不已:“儿女大了,由不得爹娘。”大伙儿同饮了杯中酒。
马教导员也是个爽快利索的人,虽说吃了皮越苦头,可他是老师弟子,今日相逢,太过纠缠,岂不显得自己小肚鸡肠,让人贻笑大方?就笑对皮越说:“咱俩陈仇旧怨,就算平手,一笔勾销了如何?”皮越自然点头答应。“那咱们一切都从今日开始,可好?”皮越又点头答应。“你是我儿子的师兄,同拜老师学艺,我与你老师同辈,你应以长辈身份待我。”皮越听了,点头称是,端起酒来,敬了教导员,自己也一饮而尽。
教导员叫服务员拿十只酒杯来,一字排开,斟满了酒,与皮越各端一杯:“第一杯,为你武功高强,痛打鸟所长干杯!”两人喝了;再各端一杯:“第二杯,为鸟所长逼得你四处流浪干杯!”两人又喝了。
苏校长看他有些失态,便用言语劝阻,教导员说:“有你老人家在座,给我壮胆,岂能给你丢丑?放心,放心。”又和皮越各端一杯:“第三杯,老师大喜之日,你我都没有前来祝贺,今日就以此酒,祝老师夫妻百年好合,多生贵子!”老师听了,连声道谢,也陪了喝酒。
剩下四杯酒,苏校长叫大家端起,要祝友谊长存,坦坦荡荡,大家都赞成,一饮而尽。
四男一女坐席,两个小时喝掉四瓶茅台酒,话多酒多;苏校长和师娘,一老一少,话少酒也少;剩下三人,都喝得过了量。此时,那一杯杯国酿精华,人间珍品,汇聚了浩大热量,在肠胃里热辣辣、扑腾腾地烧将起来,他三人腹中,若倒海翻江卷巨澜一般,波涛汹涌,飞溅的浪花,借着酒气,几次要破喉而出;三个人相互对视,感同身受,哪个还敢轻举妄动?教导员说:“今天大家赏光,真是喝得舒坦。”苏校长便叫散了席,一起离座。
才走了十几步,教导员脚步踉跄,皮越恰在身边,两人互相扶持住了,都以对方做拐,一齐摇晃了向前,嘴里还有许多含糊词语,相互诉说。
苏校长有个学生,在宁卧庄里工作,此时正好在岗,就遵照校长吩咐,打开一个房间,让教导员和皮越入住。苏校长和老师夫妇三人,走出宁卧庄,顺着宽阔的天水路,向南散步。
时值三秋之末,路边高大的白杨树,黄叶纷飞,恰似铺了一层地毯,人行其上,脚下绵软,哗哗有声。那一老一少,都留着小心,拿得住身份,少喝了美酒,较平时长出许多精神:老者步伐稳健,任由秋风佛面,忆起许多少年时光,益发豪情满怀;娇媚师娘,看左右行人稀少,竟两臂飘摇,伴陪舞步,盘旋向前。
老师喝多了酒,压抑不住,遂把多年功力,沉在脚上,学那龙行虎步,只求安稳,不敢在校长和妻子面前献丑。幸好五百米之内,到了金城大学,挥别苏校长,正要找车,几个徒弟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夫妻俩坐在车后,由弟子们前呼后拥,送回家中。
宁卧庄宾馆乃金城第一家名气响亮的食宿之所,是省委、省政府专门用来招待中央领导、国外首脑、部省同行们的接待场所,从不对外营业,寻常百姓,难得有机会进去窥望。
马教导员手握车辆管理的生杀大权,在金城大小也算一路诸侯,为了在老师面前争些脸面,才使出非常手段,打通关节,在宁卧庄里包下房间,摆酒为儿子拜师。谁知中途来了皮越,老师一介绍,他心中就起了疑,本来不想打草惊蛇,留他待日后从容收拾,可惜茅台酒下肚,壮了英雄胆,按捺不住,戳破了往事,被苏校长和老师夫妇打压调和,不得已与他缔结城下之盟,丢弃前嫌;可是那一拳之痛,还在心中潜藏,有如大火之后的灰烬,遇到金风乍起,又会轰轰烈烈,燃出事端来。
苏校长是谦谦长者,历来一言九鼎,心口如一,从不食言。他在酒席上见两人和好,完全信以为真,看他们酒后难以回家,宅心仁厚,安排在宁卧庄里住下,不曾想烂醉之人,还会逞起余威,再行纠缠,接续恩怨故事。
服务员打开的是个标准间。教导员进了门,扑在床上,片刻之间,放出鼾声。皮越年轻体壮,把房间里天灯、地灯、床灯、柜灯、廊灯、镜灯统统打开,照耀得胜过白昼,一片辉煌。房里有两张紫檀木的单人床,匹配雪白的床单、床罩、枕头,还有金城一毛厂出产的那种黄绿色相间的纯毛毛毯;床头柜上摆放烟灰缸;写字台上有电话、纸笔和当天报纸等物;地上还有布制轻软拖鞋。他又打开卫生间的灯,放出热水,把自己整个儿浸进去,要尽情尝试一下人生的大享受。
皮越酒场上经验太少,不知酒后洗热水澡是一大禁忌,才入水浸泡十分钟,便觉腹部恶心,转瞬间失控,急扑到抽水马桶上,满腔秽污,喷涌而出,呕得他眼冒金星,直到吐出胆汁来,肠胃还在顽强蠕动,不肯稍息。他靠在马桶上,歇了两三个小时,身上有了些气力,好歹擦洗净身,到房间里穿上内衣裤,看暖壶里水还烫,就冲泡一杯茶,喝了醒酒。
马教导员在床上睡着,忽觉胃里疼痛,爬起来走进卫生间,便趴在马桶上呕吐,再放水冲掉,又呕出来,又冲洗干净;多折腾了几次,头疼欲裂,站不起来,在马桶边上,沉沉睡去。
皮越喝了一杯茶,上床躺下,又觉恶心,再到卫生间里,顾不得教导员,在脸盆里吐了又吐,只觉得天旋地转,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待到天要放亮时,还是皮越年轻,先醒过来,放出热水,洗把脸,有了点精神;担心教导员久卧地上,怕阴伤了筋骨,就提起他双脚,费尽九牛二虎气力,拖到房间里来。教导员此时正在梦中巡游,被鬼怪从半空中头朝下扔出云端,耳边呼呼风响,眼看落到地面,大惊骇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正被人在地上倒拖着双脚,不觉心中大怒,发出一声吼叫,要与拖他之人拼命。
皮越拖他到房里,放在地毯上,听到哼了一声,知道醒了,就过来坐在地上,问他能否上床。
马教导员迷懵之中,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为何躺在地上。正自奇怪,看到身边坐了个人,正是将自己一拳击倒在地的凶手,便伸手擒住他衣领,用力一拉,皮越支撑不住,扑到教导员身上,教导员要翻身骑在皮越身上,还要背过他的双手,给他戴上手铐;皮越哪肯依他摆弄,拼命挣扎,要甩脱教导员,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