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核桃结得繁密硕大，郭连长最喜欢在过年时去农民家里吃核桃仁馅儿的饺子，乐意在农民们的笑脸上，看到对自己辛勤劳作的回报。手电筒的光芒在树上游移着，一个人的身体挂在树上，“有人上吊了！”一种不祥之感闪电般地掠过周身，郭连长“啊”的一声大叫，扔掉手电筒，跌坐在地上，惊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老米和老贾的两只手电，死死地罩住了树上的一个人，猎人的锐利眼光，立刻判断出那是一个站在树上的活人；活人在半夜时站在树上干什么，老米心里清楚，他语气温和地说：“下来吧，再等几天，就可以摘核桃了。”
树上的人纹丝不动，郭连长们突然来到，使他不知所措，只能悄悄地待在树上，希图能侥幸躲过去，不被发现。老米的冷静，让郭连长大为恼怒，自己是一连之长，什么场合没见过，此时坐在地上，真是威风扫地，颜面丢尽；若传了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非指着我郭正岐笑掉大牙不可！想到此，一把无名火在心中腾地升起，只见他一跃而起，憋红了脸，一把夺过老米的枪，向树上那人瞄准了，厉声喝道：“下来，看我剥了你的皮！”这一声断喝，真是平地惊雷，几颗核桃，应声落地；附近树上的鸟儿，都离了巢，扑落落地仓皇飞起。“老二”陡然受了惊吓，下意识地抱紧了树干，附近的几个窑洞开了门，手电筒的光芒闪烁着向这树上探望。不下来是不行了，但他还在犹豫；突然，郭连长又是一声暴喝：“他妈的，下不下来？老子叫全排的人来树下开个现场批判会，给你这坏种放血！”看那树上人还不下来，郭连长便叉开腿瞄准了，开枪射击——可是枪在老贾身上，郭连长只是夺了老米的棍子，他气昏了头——枪声不响，他丢枪在地，要爬上树去，亲手揪树上的贼人下来。
老米慌忙抱住郭连长：“还不下来，你能在树上站一辈子？”树上的人终于下来了，老米看那人的手脚一动，立刻知道那是“老二”，急忙对郭连长说：“学生娃娃在树上玩耍乘凉，你别发这么大的火，看吓坏了人！”
“老二”从树上轻灵跃下，郭连长上前要打，手才举起来，旁边树上又跳下来一个人。郭连长急忙回身，一掌挥去，抡在那人腰上，正被核桃硌着，疼得眼泪涌出来，正想痛骂，另一棵树上又跳下来一个人。落地时，身上的核桃就溢出来不少，看得郭连长眼睛都直了：“他妈的，老子再晚来几天，这六棵核桃树就要毁在你这几个龟儿子手里了。”
郭连长用手电筒把三个学生的脸照了又照，看到冯子规的衣裤口袋鼓鼓地，上衣又特别臃肿，就抓住他的上衣，向上用力提起，一堆核桃哗然落地；刚才那一掌，就是被这些核桃硌得疼痛不止。
“老二”身上的核桃不到二十只，郭连长火气稍微小了一点，扯开嗓子训斥：“你们好好睡觉，肚子里的馋虫会爬到树上？再等三天五天，摘了核桃，分给你们吃不行？非要半夜到树上去糟蹋？”
老米见郭连长火气小了些，忙推了“老二”一把，让他快回窑洞里去。老贾也来帮忙，都劝慰连长，要回去休息。郭连长对着窑洞大叫：“明天早上到连部来写检讨，看我取了你们的毛病！”
这一夜，“老二”没有合眼，郭连长的凶狂，他也不去计较。他只是想不通，在树上看到有手电晃动，明知有人来了，为什么不跳下树来，到窑洞里去隐身遁形？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人不在树上，谁也奈何不了我。没有当机立断，错过了回避灾难的宝贵的几分钟时间，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郭连长那愤怒得涨红了的脸，那直扑到鼻子里的酒气，让他作呕；那双大手在身上粗暴地搜摸，让他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了刻骨铭心的伤害；他奇怪为什么不能像对待金城关“沙家老二”那样，闪电般地击断他的鼻梁？自己辛辛苦苦练习的武艺都遗失到哪里去了？真的荒废殆尽，不能自卫于受辱之时了吗？
土炕硌得不能安卧，他找出烟来，点燃一只，叼在嘴上，冯子规也叼着烟，坐在炕上。“老二”走出门外，望着天上繁星，深深地呼吸着，一声长叹：“唉，鲁菲呀鲁菲，你害我不浅。”去意悠然升起，他不想待在这儿了，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他要离开，回到金城去。屈指算来，在山沟里住了将近七个月，农村的艰苦生活，友善的人际关系，远离尘世的烦嚣，他都能适应；但是他绝对容忍不了在群山围裹中与外界的恒长久远的隔绝。
点亮油灯，他给郭连长写了封信，向他道歉，要求请假两个月，回去探望父母。冯子规和赵文军看他要走，便不假思索，也都写了便条，要和“老二”同行。三人商量好了，已是凌晨五点钟，都困倦得很，就和衣而卧，等候天明早走。
待一觉醒来，早已是艳阳高照。三个人慌忙起身，洗漱了正要出门，窑洞里进来了两个人，“老二”仔细一看，高大胖壮的正是团部食堂的管理员伍天胥，跟着他的是个学生，似乎在那里见过面。
伍师傅此时穿了一身中山装，整洁而气派，脑门上的一道伤疤足有两寸长。医生缝合的技术差了点，针脚均衡，细密而紧凑，伤口愈合之处隆起，加上缝合的旁衬，那伤疤犹如一条蜈蚣，斜卧在右眉之上，正奋力向光洁的脑门上攀爬，似乎要隐身于茂密的浓发之中。
伍师傅态度极为友好，说同来的学生在二连，也叫“老二”，今天是专程来七连拜访的。两个“老二”互道姓名，接过伍师傅递过来的香烟，静候他说出此行的意图。
原来这伍师傅并不是本地人，只不过比学生们早来了两年。因他身躯高大，膂力过人，曾拜师学过厨艺，分到团部食堂后，工作勤奋，深得领导好感；有时碰到年轻人闹事，他出面制止，有不服者，他便略施武力，平息纷争，很快赢得人们尊重。
那一日里，学生们抢吃馒头，他出来制止，万没想到手腕在空中被人握住，且用力向后扯动，使他猝不及防，右臂脱臼，疼痛万分；更可恨的是那把菜刀脱手，自砍了前额，被几个炊事员渲染成是学生持刀砍伤，让他在全团面前丢人现眼，威风扫地。痛定静思，他把那张和五个“老二”的合影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二连的“老二”，个子矮小，身体瘦弱，虽然动作敏捷，机灵淘气，但要想抓住自己高举的手腕，他根本够不着，也没那个力量。三连、五连、六连的三个“老二”，保卫干事已经仔细调查了，事件发生时，都有许多人证明他们在学生中间，特别是六连的“老二”，正在生病，下不了床。只有这个七连的“老二”，个头高大，谁也不认识他；最可疑的是，他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团部，而另外四个“老二”，几经交往，饮酒聊天，都已成了自己的熟人。
伍天胥生平不曾吃过如此大亏。每当对镜沉思，额头上那条蜈蚣便如有灵气一般，颜色暗红，手足颤动，催他暗下决心，定要查出真凶，报这脱臼砍额之深仇大恨。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他请了二连“老二”作陪，专程来访，要探七连“老二”的虚实。
“老二”知道来者不善，并不慌张，叼着烟卷，缓慢吞吐，赔出笑脸，一言不发，把伍天胥的意图，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伍天胥是有备而来，开口便讲了从团部学生们那里听到的“北京老二”痛打金城关“沙家老二”的故事，问“老二”是否知道此事。
“老二”当然不能回避，便说那在金城尽人皆知，只是“北京老二”到底是哪路英雄，大家谁也不认识，说不定此事有人信口杜撰，当作民间故事传扬。
伍天胥看这“老二”，虽然身体有作案条件，但是面带笑容，慈眉善目，少年稚气未脱，且言谈举止得体，没有丝毫慌乱，实在不像那逞凶伤人的恶徒。可是自己右臂脱臼之时，那一声“‘老二’快跑”的叫声，惊骇至极，学生们一哄而散的情景，犹如昨日发生。全团四百一十名学生，五个“老二”都不是凶手，难道还有第六个“老二”隐身在暗处，没有显形？他看这个“老二”如此平静，愈觉犯疑，可是这样盘问，终究不是办法，便心生一计，约“老二”去团部玩，他要以酒为媒，借助醉意，于杯盘狼藉之时，诱套真情。
“老二”明白伍师傅的意思，立刻满口答应，说过两天带几个学生，一定去团部专程拜访。分别时，伍天胥握住“老二”的手，使出气力摇晃，“老二”的手任由他握捏，摇动时索性半个身子也跟着晃动，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不设防状态，又让伍天胥犹豫了一回。
送走伍师傅，三个人捆绑好行李，一人背着一只黄书包，向几个学生道别。排里没有人了，都去下地务农。走到连部，郭连长和苏指导员已去团部开会，又去老米家里，珍儿去上学了，小黑狗在院里玩耍，见了“老二”三人，扑上来摇尾撒欢。“老二”抱起小黑狗，亲热了一会儿，就留下三张请假条，让老米女人转交给郭连长。
老米女人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在家里把老米骂了又骂，说他喝了马尿，要带郭连长去找学生撒气，吃了几个核桃算得了什么？又没有放火烧了谁家的窑洞，骂得老米回过味儿来，也觉得郭连长太过分了，心里对“老二”深怀歉意。此时看到“老二”三人要走，心里似有预感，拉着“老二”的手，让他别记老米的仇。
“老二”答应了，迈出院门，走上去太平公社的山路，那小黑狗踊跃向前，要为“老二”三人送行。
走到山麓拐弯处，“老二”回头，向着连部遥望，七个多月的日日夜夜、风风波波在眼前闪现，他有些依依不舍，冯子规扯了他要快走，此时已经上午十点半了。
转过山头，荒草丛中忽地窜出一条大黄狗，扑过来便咬小黑狗，小黑狗不是它的对手，四蹄翻花，飞也似逃回家中。大黄狗又追上来拱“老二”的腰腿，昂着头，陪伴着三个学生上路。
走过供销社，生产队里死了耕牛，煮得烂熟，写了价在黑板上，向外售卖。“老二”花两块钱，买五斤熟牛肉，一斤一切分包好，又买了两斤饼干，都装在黄书包里。
到了瑞河川，找到一处没有狗的院子，讨了水，坐下来吃东西。“老二”把牛肉拿出来四包，一人一包，黄狗也分一份；又把饼干都放在石桌上，黄狗卧在一旁，三个人自己吃一口，就向空中丢一口，黄狗略加跳跃，都接在口中，混囵吞下。房东是个中年妇女，从来不曾见过有人和狗同吃牛肉和饼干，深感迷惑，睁着一双大眼，盯住这几个学生看新鲜。三个人一边吃一边玩，“老二”突然发现，自己就坐在一棵核桃树下，忙站起来，走远一点观看：这棵树几乎和自己窑洞边上的六棵核桃树一样高大，只是川地里水土好，气温高，多数核桃皮张开了嘴，核桃落下后，主人家便收集晾晒，直到树上核桃落尽，从来不用攀爬上树去淘气摘打。
睹物思人，昨夜伤心事又被勾起，又悔又恨，懊恼不已，便告辞了女主人，走上大路。担心上次扒车甩狗之事重演，三个人抱住黄狗亲热一番。“老二”感慨多多，两次下山，没有一个人来送别，只有这条黄狗，既通人性，又知情理，怕小黑狗下了山，忆起幼时旧事，便半路拦住，连咬带吓，把它撵回家去，自己一狗独行，担当护送学生下山的重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