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潮落,西湖水冷,由远及近,都是一片阴凉肃穆之景。偌大个西子湖风景胜地,往来的旅人游客,关心的多半是雷峰塔下,正传里的许仙白蛇二三事,野谈中的法海小青不了情。
宋代以来,有两人,一人是饱学之士,另一人虽不饱学,但吃的挺饱。两人闲来无聊,带着人们评出西湖十景。于是大多数人来看的,便是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之类的有趣事物。
人们渐渐忘了,柳浪花港之侧,闻莺观鱼之旁,还有两座青石大坟,安静的矗立于此。
老一点的坟是岳飞,岳武穆的。新一些的坟,是于谦,于少保的。
岳飞坟前,跪着两人,是秦桧他妈生的秦桧和他名副其实的贱内。
于谦坟前,此时也跪着两人。
“好,念得好。”
骆花生为这首《石灰吟》拍手称快,也为姬旦青念得认真击节叫好。待得听完,这边他将纸幅接过,盘腿坐下,从腰间缠带中取出火折,点火将纸烧了。随着火苗忽明忽灭,化成飞烟散去,骆花生对着身前的“于谦”正色说道:
“于兄弟,于少保,现在已是成化十二年了。整整二十年过去,我回来看你了。”
松间晚照,残阳铺水,端的是半江瑟瑟半江红。骆花生揽过姬旦青,抚着他的头,低沉的说道:“旦青,我下面要给你讲的,是一个英雄的故事。我所愿的,也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传奇。”
“永乐大帝年间,于谦大人考中进士,立志将来要做文天祥那样的人,当时人们都感到惊异。而于谦对大家的质疑并无多言,始终只是求学进取。到了宣宗年间,汉王朱高煦谋反,宣宗御驾亲征将其打败,随手点名于谦上前加以训斥,于谦那时候虽然官小位卑,但气势刚正,走上前去,侃侃而发长论,将汉王骂的是惊愕交加,汗流不止。因此,得到了宣宗青眼赏识。”
“而后,因为于谦大人处事果断,为人正直,在内阁几位大臣的扶持下,屡次获得升迁。但他高升之后,仍不改为人朴素作风。到了正统年间,宦官王振掌握东厂大权,为恶多端,作威作福,公然纳贿。凡是外地官员返京,入城皆要向王振敬献钱帛礼物。连威震西北的将军,秦霸先和柳昂天,回京朝圣时都要差人敬上地方礼物。想那于谦每次回京述职,却从来不向王振送去任何东西,连自家的土特产也没带过。有人劝他识些实务,于谦便写下《入京》一首,送与众人,表明心志。”
“绢帕麻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在我看来,两袖清风一词,是为于谦大人所首创,也是他一生为人的写照。后来,北方瓦剌部族也先率军犯境,王振为私心作祟,想着建立军功,青史留名,便怂恿英宗亲征,自己却不懂带兵之道,胡乱指挥,招致土木堡大败,更使得英宗被俘,我大明京师主力损失大半。当也先趁机带兵打到北京之时,朝野上下震动,更是有人主张迁都。此时,于谦大人身为兵部侍郎,力主留守,并拥立英宗之弟代宗为帝,承担起守卫京城的大任。”
“遥想当年,北京保卫战,我大明与瓦剌会战于九门,于谦大人率众抗敌,煌煌军威,可昭日月,最终力挽狂澜,扶我大明社稷不倒。其中风采,每每回想之,犹令人倾倒。”
骆花生说到这,又将酒在身前撒了一圈,酒壶却是重重拍在地上,咬着牙愤声道:
“大战之后,也先败走。于谦和内阁大臣商辂向代宗提议,将先皇英宗接回朝廷,代宗很是不悦。好不容易等到英宗归国,却被自己的亲弟弟软禁,不肯归还皇权帝位。后来夺门之变,英宗复位,代宗被废。一些小人奸诈之徒趁机得势,并将于谦大人陷害身亡,说是不杀他则夺门复位无名。”
“哎,当时代宗已是病重,又没有皇子能够继位。其实,就算没有夺门之变,皇位也只能是英宗自己的。可惜,英宗受人蒙蔽,错杀忠臣。后来英宗虽然知道错了,却已无无济于事。”
“直到本朝成化年间,宪宗即位,方才秉承父亲遗愿为于谦平冤,到今天,已经二十年了。”
一段话说完,已是悠悠黄昏了。骆花生将姬旦青扶起,拍拍身上尘土,让他到外面散步活动去了,自己则有些话,单独说与“于谦”听来。
“于少保呀,当今的皇上,为人忠厚,却打小口吃内向,非帝王之才。他平时很少上朝见大臣,喜善而不能尽用,厌恶却不能除之。现在的朝廷,宫内万贵妃专权,上面大臣浮事混日子,下面官吏徇私舞弊盛行,风气是越来越乱了。”
“朝堂乱,江湖也乱。黑草岭的陆云起夫妇前年去世了,留下个孩子和旦青一般大;节气山庄的庄主沈百草,这几年有些不对劲;江湖上又有些人在寻找屠龙阿沁刀,也不知道搞什么风雨。哦,对了,王家怕是要起一些内乱,哎。”
骆花生叹息着站了起来,揉揉膝盖,最后说道:
“于兄弟,今天我来看你,一来是和你叙叙旧,二来,也是让你看看这孩子。希望你在天的灵愿,能够保佑他成一番大事,不负先祖之姓名。”
拜祭完毕,骆花生出来喊着,找到了在草地林中散步的姬旦青。随着夕阳西下,骆花生在地上捡起一枝枯藤,搁半空中打下两只昏鸦,在那石拱小桥下,用细细的流水冲干净。而后,来到有炊烟的人家处,借着炉火烤熟,切肉成丁,串成五串,自己拿三串,给姬旦青两串。
两人沿着芳草萋萋的鹦鹉古道,驾着吊铃响叮当的长耳朵骏马,乘好客西风,悠悠清歌,长啸而去。
远方长啸渐绝,乌啼月落一夜过去。早晨阳光洒满大地,照亮了所有的阴影。
浙江中书省绍兴城,王府院内。
一个七岁的小丫头,静静的站在花园走廊里。眼睛却看着前方的小男孩,默然不语。
那小男孩,也是七岁的样子,一个人站在花园里,一棵青翠竹子旁,也是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盯着眼前的竹子,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丫头走上前,眨着眼,轻轻的说,“云少爷,你要是想说什么,就说给小杨桃听,好嘛?”
那孩子,吸气,张嘴,却又吐气,低头。停一会,蓦地缓缓转身,一抬脚,朝书房去了。
小杨桃感到很是失落,却也没有办法。这时听得夫人喊她,便回头向大厅走去。
长长方方的花园,两个孩子的脚步声踏踏的响起,那些睡眠浅的花花草草,不免被吵醒了,它们打着哈欠,并没有一丝丝抱怨,便贪婪的吸晨风、饮朝露,开始美好的一天。
不一会儿,却见得小杨桃飞奔着跑了回来,飞奔着跑进了书房,又拉着那小男孩,飞奔着跑进前院大厅。
这下可好,咚咚咚的脚步,连睡的很沉的花草,也给打扰醒了。一时间,先醒来花草的嘲笑声,后醒来花草的哀怨声,嬉嬉闹闹的,充盈了整个明亮的花园。连远方忽然而来的一道光芒,闪耀在花草林间,也没有一个花草小精灵看见。
小杨桃一停下,便气喘呼呼的,却是开心无比的说道:“老爷夫人,云,云少爷来了。”
那堂内,已然站着三人。绍兴王府的王华夫妇,和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和尚。
王华见孩子来了,望向和尚,满怀期盼的说:“道法大师,这便是犬子,王云。至今已七岁有余,却还未曾开口说话。在下也询问过医官大夫,说是并非哑巴之状。还请大师看看,是何缘故。”
道法和尚走上前两步,屈膝蹲下,看着王云,一动不动。
王云微微笑着,浅浅的酒窝,甚是可爱,也是看着和尚,一动不动。
对视良久,和尚缓缓站起,右手捻动佛珠,左手放在王云的头顶,摸了摸,继而哈哈大笑。
“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说完,道法扬长而去。连早饭都没留下来吃。
王云听得此言,却感到了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顿悟。回头望向自己的父母,和呆呆的小杨桃。开口说话:
“母亲,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