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岁属三秋。浙江中书省境内,由绍兴府到杭州府的官道上,一辆灰色马车缓缓而行。
这个时节,前往钱塘江观潮的人大多早早赶到,皆有安营扎寨,排队守候之意。此时的官道上,来往路人甚少,因此那路上赶车的人,并不着急,一手持鞭驾车,一手则卷书而读。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吟诵这篇《兰亭集序》的,正是官道上的那赶车人。这人近四十岁年纪,穿着石白色丝绣锦鲤荷花长袍。看上去面色坚毅,眉角间虽横生皱纹,略显苍老,然眼眸中却仿若寒潭碧水,不生波澜。当下他吟诵一段之后,侧身看见车内的小孩,瞪着眼睛正听的认真。于是停了一停,对那孩子说道:
“旦青,听书学习自然是好,强身健体也不能大意。现在中秋刚过,露气湿重,把你的青藤紫袍拿来,披在身上,以免着凉。”
那名为旦青的孩子,七岁上下,方头方脑的,眼神中灵光四现。本也是穿着件石白色的袍子,听了那中年人的话,随即答道:“是,花生师傅。我知道了。”便伸手向后,在车厢内摸了件青藤纹理饰样的紫色长袍,搭在肩上。这才扭过头来,想继续听着师傅诵读。
中年人盯着那青藤紫袍,双眼寒潭中不由得闪过一丝落寞,看了些许时候,才伸手到那孩子面前,将紫袍系好。拍了拍那小肩膀,便回身驾马车了。孩子起初楞了一下,没有多想,也就莞尔一笑。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骆师傅,这篇文章谁写的呀?他前面写景叙事,后面讲述道理,读起来舒服,听起来也很舒服呢。”
赶车的骆花生,望得前方大道内,几里处也无一人。当下收起书卷,长鞭一落,赶得枣红骏马向前自行疾跑而去。
骆花生将书压在腿下,朝着旦青解释着:“这叫兰亭集序,作者是东晋时的王羲之。在东晋那个时候啊,天下和江湖都很乱,大多数人都没法做个好官,因此玄易之学盛行,使得大家都躲入山林修养生息去了。王羲之呢,做官上没有大功也无大错,但这下笔的书法那是百世一绝,可谓书中之圣。就拿此篇文章来说,用词琅琅上口,而又韵味深长,语言简洁,朴素自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师傅,那你常说现在朝廷和江湖也是乱七八糟的。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是也要学老庄,无为避世吗?”
“对朝廷而言,可以无为。但对生你的家乡,养你的百姓,不能避世。王羲之在《兰亭集序》的最后,表达的也是积极入世的意思,明白嘛。”
姬旦青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是道法和尚说的,心在世外,身在红尘吧。”
“去,别听那和尚瞎说,你一个小破孩,他一个大光头,懂什么红尘。”
骆花生眼中又闪过一丝落寞,姬旦青脸上却露出几缕傻笑。
“嘿嘿,我明白了,以后我也要像师傅一样,学有所成帮助别人,做一个受大家尊敬的侠客。”
“真是聪明的孩子。”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我可是天生我才,花见花开的姬旦青,嘻嘻。”
骆花生含笑摸了摸姬旦青的松绒绒的额头。
“旦青,你懂事就好,却也要记住,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也便不需要侠客。侠,源于民,也止于民。现在你可能不懂,但一定要记着。”
“嗯,我记下了。”
枣红骏马疾驰,车后轻烟扬起。骆花生和姬旦青一大一小,一紫一白,两袭长袍坐在车上聊天论事,笑声不绝。不多时,已来到杭州府内钱塘江。只见姬旦青垫着脚,扶着车窗,远远望去,那江边人头上下攒动,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眼见着好的观潮位置都已经被人占了,骆花生也不着急。找了家客栈,将马车安置好,买了些酒水干粮,领着姬旦青到稍远的丘陵上,寻得一地势安全平坦之处,坐下吃些东西,只打算远远观望那钱塘大潮。
姬旦青也从袋子中掏出一油纸包,展开来看,是绍兴府新昌小京花生。这是前些时候,应绍兴王家的邀请,去过中秋佳节时,主家送的礼物。姬旦青知道师傅不吃花生,便直接上手抓着,吃的不亦乐乎。
两人喝水吃酒,吃喝过半,刚是有滋有味之时,便听得前方人声如鼎沸一般,哦,哦,哦的叫喊不止。两人站起身看去,也是惊得一时呆住,说不出话来。
那钱塘江水道曲折,形如之字,眼前瞧着,江口形似喇叭,前窄后宽,大潮来时,前方浪头未过,后方浪头已来,浪里有浪,层层相叠,发出水激雷鸣之音。远远看去,又如万马齐嘶,奔腾而来,气势磅礴,震人心脾。姬旦青看的入神,也不禁随着众人,哦,哦,哦的叫喊,一波一波,至潮停方歇着。
许久之后,大潮停歇,众人不舍的慢慢散去。骆花生下了小山丘,领着姬旦青,朝着杭州最有名的西湖走去。待得来到一家“绿荫客栈”门口,骆花生点了两碗东坡肉,又喊店小二借纸笔一用。那东坡肉和主食米饭上了之后,姬旦青抄起筷子连忙扒了几口,大呼着好吃,想来也是一路辛苦饿极了。
骆花生接过小二的纸笔,工整的写下四行二十八字。朝着姬旦青笑着,“怎么样,这苏东坡的肉好吃吧。”
姬旦青抬头傻笑:“好吃好吃,苏东坡为老百姓疏通西湖,做好事,还把百姓送他的猪肉都做成东坡肉,分给所有人吃,这好官好人做的菜当然好吃。”
“说的没错,为老百姓做了好事,心里记着百姓的人,百姓也会想念着他的好,虽然几百年过去,这份名声和恩情却会永存下来。来,为了东坡先生,再来一盘椒盐花生米。”
过了不一会儿,两人吃完结账,共费银钱二十一文。收拾停当,便在那西湖边走了开去。绕着白堤苏堤转了几转,便来到一个幽静所在,这里松柏丛生,终年常绿,两株尤为茂盛的松柏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座巍巍石墓。姬旦青看的真切,那墓碑上面刻着两列苍劲大字,是为“大明少保兼兵部尚书,赠太傅谥忠肃于公墓”。
那边骆花生取出水酒,洒在地上一圈,朝墓碑拜了拜,然后屈身坐跪,拿出写好的纸幅,交给姬旦青,一改先前嬉笑之意,肃穆沉重的说道:“旦青,跪下。把纸上的字念给于谦于少保,以慰他在天之灵。”
姬旦青闻言,也是收起笑容,呼吸一口气之后跪下,展开纸幅,大声念出: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