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跟着老板进了里间,在一个院落的亭子里坐下后,老板自去里面取东西出来。几人便坐在亭子里闲聊。
正胡乱扯谈着,就见玉场老板双手捧了个四四方方的金丝锦盒出来,又把伺候的人全都屏退,一副神秘兮兮的态度。几人倒是都被老板如此郑重的态度挑起了几分兴致,忍不住便屏气凑到锦盒前去,等着老板把锦盒打开。
好在那老板倒也不再卖关子了,见几人已经凑了过来。便小心翼翼地把锦盒打开。
只见里面呈放着一块约摸三尺长的莹白美玉,通体温透、晶莹,隐隐散发着温润之泽。“君子之风,温润如玉”大抵说的便是如此。
几人都看得有几分迷醉,玉场老板更是得意,用手绢儿包着手指把玉块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他高举玉块,放于日头之下。便见日光射过玉石,却难以穿透,隐隐可见玉石里有着斑斑点点,面上看得如此晶莹剔透。
“十玉九瑕,这是骊山蓝田玉?”张师傅和苏婉灵几乎是同时惊道,玉场老板愣了愣,才笑道:
“两位好眼光。张师傅琢玉多年,能有如此的眼光,老朽倒是并不惊讶。只是想不到身边一个小小的伙计眼光也如此毒辣,实在让老朽佩服!”这话说完后,张师傅便转头去看苏婉灵,老头子老谋深算的眼里多了几分怀疑和探究:
“丫丫,看不出你对玉也如此有研究?我倒是没发现啊!”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深意,苏婉灵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有几分讪讪,只能强笑着解释道:
“是我家中还未败落时,家父颇爱赏玩玉石。我自小就耳濡目染,所以也能识得几分。”
“哦?”张师傅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还是一脸的探究和狐疑。却也不再多问什么,只走了过去细看那块蓝田美玉。
一旁的苻坚见他们说得有意思,也升起了几分兴致,亦走了过去,仔细打量着那块白玉。
可是他专注地看了许久,也实在是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只越看越觉得眼睛疼,便干脆转头不耻下问道:
“这蓝田玉有什么稀奇的吗?”
张师傅并未回答他,只是指着苏婉灵吩咐:
“丫丫,你来和你哥哥说说。”
苏婉灵有心想说我也不知道,但看张师傅一脸没商量的表情,终究只能讪讪对苻坚解释道:
“蓝田玉出于骊山温泉之中。相传骊山温泉上百年的浸泡,才能出一块蓝田玉。所以蓝田玉又称暖玉,价值连城。”
“哦。”苻坚那呆头鹅只是不感兴趣地点头,没什么太大感想,小声嘟哝:
“不就是块石头吗。”
“……”在场几人都被他这话说得默然无语,苏婉灵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自己想抽他的冲动,冷声问道:
“和氏璧你知道吗?”
“和氏璧?”这个倒是让苻坚有了几分兴致,挑着英挺的眉问她:
“和氏璧和这蓝田玉有什么关系吗?”
“相传当年始皇帝用十五座城池换得和氏璧,雕为传国玉玺,一分为二,分书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那和氏璧正是蓝田玉所制,相传和氏璧通人性,得此玉者得天下。所以最后始皇帝才能一统六国,登为天下之主!”
苏婉灵说完这一番话后,便见苻坚脸色都变了。一开始漫不经心的神情已悉数敛去,他把目光再次仔细地移到那块玉石上,陡然就转身对张师傅道:
“师傅,我要这块玉石!”
“……”张师傅默然了好久,反应过来后顿时就炸毛:
“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这块玉石得多少银子吗!岂是你说要就要的!!”
“我不管嘛,我就要!”苻坚已经一副狗腿巴巴的样子挨了过去,打算死缠烂打也一定要张师傅买下这块玉石。苏婉灵倒是没那个痴心妄想,只挑了块微微泛紫的桃红色玉石就心满意足了。
苻坚却仿佛一定耗上了那块玉石,打滚求饶做小伏低,又保证以后会拿工钱抵债,总算说动了张师傅买下那块玉石。
但张师傅买下那块玉石另有用途,只说若是雕刻完后还剩下点边边角角就给苻坚刻个章子。饶是如此,苻坚也是心满意足。
两人各自挑好了自己喜欢的玉石后,张师傅便带着两人告辞离去。尔后便是刻章子了,依照张师傅的意思是刻下两人的名字就好。但话音才落,两人皆是反对。
张师傅无奈,只能问两人各自想刻什么。苻坚当即便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此话一落,张师傅顿时僵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顺手便抄起一旁的尺子给了他一下:
“你个浑小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私刻玉玺是死罪!你不想活了吗?”
“哈哈,我开个玩笑嘛。”苻坚摸着被打疼的脑门挑着唇笑了笑,尔后漫不经心地道:
“那让我再想想吧。”
老头子便不再管他,转身对一旁一直在把玩玉石的女子问道:
“丫丫,你要刻什么?”
女子沉吟了一会,才淡淡说出两个字:
“朝阳。”
这话一出,却是让苻坚愣住了。张师傅也有几分惊诧,但见女子一派沉吟如水的脸色终究不再多问什么,只淡淡应了,尔后再次赏了苻坚一个爆栗道:
“你好生想着,想好再来告诉我。”说完这句以后,他便转身回工坊干活去了。
一时之间,这里便只剩下苻坚和苏婉灵两人。女子沉吟不语,男子却神情复杂。过了良久,他才开口缓缓问道:
“你不是已经忘了他吗?”
“不是忘了,只是告诉自己不能总是想着他。”苏婉灵淡淡地说了这句话后,又加了一句:
“毕竟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苻坚似乎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怔,片刻才问道:
“那除了他你还会爱上旁人吗?”
“自然。”女子倒是回答得爽快,轻轻抬头,仿佛天上那个年少生死相许的爱人也在对她笑着,她亦勾着唇角笑,尔后道,“他都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我自然还是要试着去爱旁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孙朝阳只有一个。再也不会有旁的人,如他一样了。”女子这话明明说得晦涩莫名,苻坚却意外地听懂了。
看着眼前微仰头打量苍穹的女子,他似乎也升起几分难以言明的愁绪。学她一般,仰着头看头顶苍穹,却实在无法从那灰突突的苍穹里看出什么趣味来。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男子伸出手遮住眉眼,也遮去眼底那一派复杂的流光。
苏婉灵也听见了身旁男子的叹息,却不大想理会。她只是怔怔地扬着脖颈,直到全身都有些麻木酸涩。模模糊糊间,似乎就能看见那个曾经被关在大牢深处铁骨铮铮的少年情郎。
不知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样待在那样阴森恐怖秦军大牢里的。是一如既往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是静静望着破墙上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脸色安然。
也许偶尔他会从怀里掏出一支做工奇丑的蝴蝶簪来细细赏玩,抚摸着簪子上粗糙的纹路,就像是在抚摸自己最爱的少女面庞。
她突然就无比想知道他被囚在牢里所经历过的一切。好的,或者坏的。她只是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关于孙朝阳的一切,所以她回头,轻声问身旁的男子:
“能和我说说,他死前的事情吗?”
男子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话。于是转头细细打量她,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含着几分道不明的意味,波光潋滟。但他终究只是笑了,淡淡开口,他说:
“那个时候,他总是在牢里看一支蝴蝶簪,偶尔会抬头看月亮,神情平淡。”
“然后呢?”
“然后?”男子似乎陷入回忆,略勾着唇,笑得不知是讽刺还是悲伤:
“他是个酒鬼,便总是变着法子从我这里骗酒喝。后来还教我划拳,有的时候喝得痛快了,便不管不顾地撒起酒疯,要同我切磋武艺!”他说到这里,女子却突然打断他,声调明明带着笑,仔细去听,却只有空茫一片:
“你和他打架,谁能赢?”
“呃……”男子似乎有几分迟疑,英俊的脸上带了几分可疑的红色,见女子一副似笑非笑不依不饶的态度,便清咳着嗓音道:
“自然是胜负各有。”
“哼!”女子不屑地给他个白眼,说出来的话没有半分留情:
“定是你输得多,不然你怎要想这么久!”
“你!”苻坚气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回头时,便只看见女子略有些怀念的面孔,仿佛从他那些单调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当年情郎的模样,顿时心中一痛。
努力抑制着,才压了下去,他继续勾着唇漫不经心地笑着道:
“虽然打架我比不过他,但布阵、兵法却是他不如我。”
“那厮自小不爱读书,兵法全是掉书袋的东西,他连我都比不过,又遑论你!”苻坚被她一句抢白,脸上顿时不知是什么神情。女子却继续笑,衬着唇边梨涡,灵动杏眼,格外好看迷人,“喂!既然他教了你划拳,晚上我们便喝酒比划一下怎么样?”
看着她如此挑衅的目光,苻坚又怎么会不应战。勾着唇,与她同笑,他道:
“行啊!绝对赢你!”
面对他挑衅的话语,女子只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晚上,两人便找了酒来对饮。酒非好酒,但胜在气氛热闹,中庭月色正清明,院中杏花落满地,一对年轻男女相对而坐,潇洒地划拳笑闹。
苏婉灵划拳技艺不差,苻坚竟也厉害。两人比划,胜负各有,几坛酒竟都喝得七七八八。
清凉的月色静静地照拂在两人身上,两人均有些醉了,苻坚倒在石桌上,而对面的苏婉灵却是单手支着下颚,宽大的袖口处慢慢滑出了一支做工简陋的蝴蝶簪,就着清幽的月光在细细赏看。
苻坚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半眯的桃花眼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整个人显得有些冷寂,透着莫名孤独,一点也不符合他这个名满天下风流王爷的名声。
两人均未说话,片刻,却是苏婉灵先开口:
“能和我说说,朝阳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女子就着一片深幽的夜色,明明已经醉得有些糊涂了,这句话却又仿佛说得特别清醒。带着几分浅淡的小心翼翼,似乎自己也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苻坚只愣了愣,便又恢复到那个似笑非笑的笑容来,略勾着唇笑,他的声音明明应该是透着笑意,却又仿佛冷彻刻骨得厉害:
“他被抓回秦国时就已经身中剧毒,身子骨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后来,代国传来消息,说新立太子拓跋寔大婚,娶的太子妃就是你!我把这事告诉他了。”
“……然后呢?”女子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而苻坚只是埋头喝酒,又将一整杯酒水一饮而尽后,他打着酒嗝,声调却是冷清:
“他说他信你。只是才说完,就吐了一口黑血。当晚,就去了。”男子说得浅淡,短短几个字却是囊括了那个她最爱少年的一生。
那短暂,却辉煌无比的一生。
苏婉灵深深吸气,觉得今日真是酒喝多了,要不现在怎么会觉得头晕眼花,而且胸口深处那个地方还痛得厉害。
孙朝阳,你既然死了。为何却还是禁锢着我,不肯放过我吗?
女子怔怔地想着,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喉头亦堵塞得厉害,所以好久好久,才能缓缓问出自己心中一直盘旋的话语:
“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这一次,苻坚久久没有回话。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半睁未醒的桃花眼看了她良久。尔后,终究垂下目光,他淡淡说话,声调辨不出丝毫情绪:
“也许吧,他不想死。”苻坚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好笑。眼神看向远处,似乎看得很远很远,他说:
“可笑吧!铁骨铮铮,在战场上修罗一般杀人如麻的孙家人竟然怕死!他那个时候真可怜啊!一直在失声痛哭着,懦弱可悲得像个可怜虫……”
“你胡说!”男子还没说完,苏婉灵就一口打断他。她全身瑟瑟地发着抖,似乎受到了什么极大的侮辱般,额头上的青筋直跳。即便孙朝阳已经死了,已经化成一抔黄土,但她却始终听不得半分说他不好的地方。
那是她年少最钟情的少年,那是她心中最爱的情郎,那是她的少年英雄,铮铮铁骨,根本无人可以取代。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子却那样大言不惭地说他是个懦夫!她怎么能忍受,怎么肯承认,怎么能甘心?
男子见她如此暴怒,却仿佛被触动了什么。一直挂在唇边似笑非笑的嘲讽笑容渐渐悉数退去,他只是看着眼前女子,慢慢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来,他道:
“孙朝阳也只是普通人,所以当然会怕死。因为这万丈红尘,始终有他留恋的人,始终有他放不下的人,始终有他舍不得的人,他怕死又有什么稀奇的?”
苻坚这样的一番话,却似乎让苏婉灵大彻大悟。低眉苦笑,她不知道是在笑当年钟爱的少年情郎还是在笑自己。
“你说得对。孙朝阳是个人,也该有怕的时候。可笑,我总以为他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
“是啊,我们都是肉体凡胎,又有谁会百毒不侵呢?”苻坚说到这里,似乎有几分感慨。他突然定定看向苏婉灵,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不知含了什么,太过复杂,让人琢磨不透。他轻声开口道:
“他死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
“他说,他舍不得你;他说,我媳妇没了我不行;我还没娶她,我怎么就能死了……他一直在说话,却都是关于你——苏婉灵。”男子最后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苏婉灵便感觉自己的心尖似乎也被刀子划过。刻骨的疼痛后,是无法填满的空洞和缺失。
孙朝阳,你死了。
所以我的胸口似乎也被人挖走了一块,缺失着最重要的那一块,让我似乎再也爱不了其他人。
你看你多可恶,明明已经离开了我,却还是残忍的,不愿意放过我。
苏婉灵怔怔想着,终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实在太痛了,痛得厉害,便只有如此宣泄,才能好受一些。而对面的那个英俊男子却始终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他多情的桃花眼里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晦涩莫名,让人辨不分明。
而他只是看着眼前放声痛哭的女子,良久良久,才似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喑哑的话语:
“是拓跋寔,害死了孙朝阳。”
“……”
“孙朝阳所中之毒乃是代军自己所投。我听他说,出征之日,李勋曾敬他三杯酒,那些酒里,含了毒。”
“……”
“你要记得,是你的好夫君,害死了你最爱的人。”男子最后的这句话像是一个狠厉而不祥的诅咒,不断在苏婉灵脑海中回荡,渐渐生根,成了剔也剔除不了的刺!
而她的眼泪已流干,胸口疼闷的深处,却仿佛又看到当年还年少的三人。
她,朝阳,阿寔。
那时多好啊,无争无扰,无忧无虑。
仿佛只要眨眨眼,便能一起到老了。
只是为何,我们终究不能相伴到老?
她在梦里疑惑地想着,好想好想找到一个缘由。
却没有什么缘由,根本没有缘由。
所以任她在梦里如此疑惑,也终究不能圆满。
清幽的月色下,便只有那个似乎已经醉了的男子在静静望着倒在石桌上睡梦正酣的女子怔怔发呆。她看着女子紧蹙的娥眉,梦里也一副不能安慰的样子,终究只能轻轻叹息。
伸出手,隔着虚空,细细描绘她的眉目。男子的声音在清幽冷寂的月色里竟显出几分模糊不清,依稀间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透着刻骨深情,却太过无奈伤悲。
阿灵,阿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