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内的府邸已完全沉入夜色。
窄道前,三人的影子已拉得很长,很长。
夜穹下,暮色中,一切如故,静谧安详。
三人依旧站在那里。
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尘不变,无论什么样的静谧安详终将被打破。
只要不是哑巴一定会说话,只要不是残废一定会动。
所以,虬髯汉子动了,白衣书生说话了。
虬髯汉子缓缓转过身,虎目骤瞪,死死的盯住十丈外的横戈儿。
白衣书生淡淡道:“不知是道上的哪位朋友到了?”
横戈儿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心下却是一惊。他知道自己已不再“隐形”,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或许从未真正“隐形”。
“在下出道不过三个月,黑白两道估计连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横戈儿淡淡道:“我们好像也不是朋友。”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与那二人的距离已不到三丈。
虬髯汉子赤发直立,眼中杀气滚滚,却依旧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白衣书生仍未动,淡淡的站在那里,用淡淡的口气,说淡淡的话。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位久已熟悉的老友。
“既不是道上好手,缘何带着刀剑?”白衣书生道:“阁下一路跟着我们兄弟到此,难道不是想和我们交朋友?”
“在下带刀不过是装装样子,防身罢了。至于交朋友——”横戈儿的声音很客气:“在下万万不敢和黑道上鼎鼎大名的‘白马银枪好儿郎’交朋友。”
“白马踢斗魁星破,银枪傲世众生寒,神鬼莫测好儿郎。”
“白马银枪好儿郎”原本是活跃在江南一代的杀手,出手狠辣,干净利落,很快便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头。前年,就连“巫山派”的掌门“飞剑摘星”陈方桐也死在他们手上。至此之后,“白马银枪好儿郎”的名头直逼当今天下第一杀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江湖传言“白马银枪好儿郎”乃是“沽月楼”的人。正当风言四起,风语大盛之时,“沽月楼”突然发出一道暗花。
——一道“要命”的暗花,暗花是五万两黄金,要的正是“白马银枪好儿郎”的命!
从此,江湖上鲜有“白马银枪好儿郎”的行踪。毕竟,得罪了“沽月楼”,下场除了死以外,只有死得更惨一些。
这便是“白马银枪好儿郎”。
——也是“白马、银枪、好儿郎”。
“白马银枪好儿郎”可以是三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人。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却是三个人。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三个人的时候,他们出手之迅,出手之猛,出手之默契又好像是一个人。
虬髯汉子背上的布帛里正是那一杆要了无数人性命的银枪。
——要命的银枪!
——他便是银枪!
白衣书生那一袭一尘不染的衣袍上绣着一匹栩栩如生,铁蹄破疆的白马。
——索命的白马!
——他便是白马!
书生白马道:“你认得我们?”
“在下虽然刚刚出道,对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却耳闻已久。”横戈儿道:“对三位前辈的大名更是闻名久已,如雷贯耳。”
“前辈?”白马冷冷道:“杀手这个行当从不讲究辈分,杀得了人的杀手便是好杀手。”
“阁下所言甚是,难怪连‘飞剑摘星’陈方桐也死在前辈手上”横戈儿道:“‘白马银枪好儿郎’自然是江湖上最好杀手。”
“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杀手。江湖上也从来不缺好杀手。”白马道:“现在,最好的杀手都在‘沽月楼’里。”
“哦?”横戈儿已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要问:“阁下所指,莫不是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白马冷笑。
“江湖上从来都没有‘最好’的杀手。纵然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决计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白马解释道:“杀手只负责杀人,不负责‘好’。雇主要你去杀人不会看你‘好不好’,只会看你会不会杀人。会杀人,你自然是‘好’的。如果别人会杀人,也是‘好’的。只要是会杀人的杀手,就是‘好’杀手。‘好’就是‘好’,‘好’只是‘好’。‘好’有‘不好’,却没有‘最好’。”
他说:“所以,会杀人的杀手只有‘好’,没有‘最好’。因为,他们杀的只是人,杀人就是那么回事,一刀下去,见血夺命。再‘好’的杀手,也不会让人死两次,三次。江湖上若是有‘最好’的杀手,他杀的一定不是人,而是‘神’。人又怎能杀得了‘神’?所以,只有‘好’的杀手,没有‘最好’的杀手。”
白马这句话说得很长,说得很快,就像是一段生涩难懂的绕口令。横戈儿却懂了,而且已完全明白。
“阁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只有‘最好’的杀手才能杀得了‘飞剑摘星’陈方桐。‘好’的杀手只会死在他那柄‘摘星剑’下。”横戈儿道:“杀手或许没有‘好’与‘最好’之分。名声和手底下的功夫却有‘好’与‘最好’之别。雇主总希望找到名声‘最好’,武功‘最好’的杀手替他们去杀人。如果名声不盛,武艺不佳的杀手是决计不敢去碰‘飞剑摘星’陈方桐这个硬点子的。”
白马忽然怔住,只觉这个年轻人的话十分真诚,并没有半点讥讽之意,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只好欣然接受你的褒奖。”
“这并不是什么褒奖,只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实。”横戈儿道:“‘白马银枪好儿郎’若不是‘最好’的杀手。如今,又怎会出现在京城?现在来到京城的杀手,目标只有一个——郭恒的项上人头。”
白马的脸色沉了下去,丑陋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种怨毒的阴霾:“你说的不错。”
横戈儿问道:“看起来这里便是郭恒的府邸?”
白马不可置否:“也是你的墓地!”
横戈儿愣了愣神,过了很久才道:“你要杀我?”
白马点头。
横戈儿叹了口气,道:“从我被你们发现的那一刻开始,你已准备要杀我?”
白马没有回答。
——有的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