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渡轮,正在悄悄穿过我眼前的这条长江,晨雾笼罩,横渡白色的时间。
初夏的早晨,我突然想去长江对岸的小镇上,看望一个患上白血病的男孩。现在,这个想法也应该是洁白的,几只江鸥一直盘旋。
他和他白色的疾病在一起,一直让我感觉旅途苍白!
这些白色的感觉,已抵达我生命深处,没有困惑,也无法清醒。我对白色的感觉来自一个孱弱幼小的生命。空气里白色的气球飘飘荡荡,正飘向生命的虚妄与令人焦虑的高度。白色是空茫的,像白色本身一样,毫无阻挡又充满阻隔。
现在,眼前一切都给我白色的感觉……江上的浪花、上午的云朵、羽毛球、药丸、冷漠注视以及沿途的风景,还有食物的羹粉以及满地随风飞舞的纸片。这些,是我早晨看见的一切,清晰而又混乱。沿途大片棉花地正在成熟的想法……鸽子喁喁的低语,都是白色,白色,白色的!
现在,我来到的这个小镇,也是恬淡安静的。天际上一直伴我蠕蠕而行的云絮,如同我现在的心情,恍惚、抑郁而又淡泊。
我终于又看见他——如同经常面对的洁白纸张,立即有了一种创作的欲望!出自本能的冲动与战栗。想表达,想发泄,而又竭力隐忍着——像某种疾病隐藏在我身体内部,那是危险的炎症慢慢扩散时的不安与灼热。
我来看望他,恍若突然看见深山峡谷里绽放的梨花,千树万树。即使准备在风中大量飘落,也展现出生命奇迹以及生命弥留之际的浩然大气和对生命的最后礼赞与盛典,轰轰烈烈。
他从静默的空气中,从白细胞汹涌澎湃的潮水中奋力转向我。他很容易让我将他和羽毛联想在一起,透明的,孱弱的,飘飘忽忽。他此刻的安静是疾病的安静,他的白血是洁白洁白的。
这是一个褪色的上午。我牵着他的小手,穿过大半个宁静的小镇。宁静是小镇自身里的秘密。我们在秘密中行走着,流畅的旋律和歌声响起,小镇暗自陶醉。我看见空气的边缘,因不可多得的幸福而微微地卷曲着……他轻轻地挣脱了我,在我前面小跑起来——空气里突然出现了无数只蜻蜓上下翩舞……他的穿行也是透亮的,流畅的。他的背影投射到棉花地的上空,无比的轻盈,空若无物。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高举着棉花铁青的花苞,膨胀着,微微生痛……我甚至听到越来越含糊的秘密呻吟。正在加速成熟的棉花地,是对他未来生命的无尽想象和毫无节制的幻想与赞美。
远方,山的影子蜿蜒着,起伏不定、庞大而坚固。给了我许多挥之不去的东西,似乎是心愿,归属于祈祷的那一类。
我和他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
是他的疾病让我们更近。一提到他的疾病,我虚弱得就像一张在风中颤抖的白纸……无数夜晚,无数蝙蝠扑向我的窗口。多次,在我居住城市的火车站,我送他们去苏州一——那里有全国知名的白血病医院。默默站在月台上——月台是白色的,与遥远月光和病房有关。时间就像白色手术室长长的走廊,缓缓向前推进。周围,许多人都在告别,没有哪一种和我的告别相似。
傍晚的火车离去之后,大地一片空蒙!
他从3岁长到7岁,伴随着疾病一起长大。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躺在有机玻璃无菌治疗室里,被隔离的空间洁白无瑕。头顶上的全部天空——盐水瓶悬挂着,看着从另一个世界通过来的乳白色塑料管与自己息息相关,无菌的空气一尘不染。
他回家了,每月都要到医院抽取骨髓化验。从江南到苏州反复地经过。他的周围,方圆几百里都是洁白的。我这样想着,并且以他为圆心。我发觉一点都不幽默,也不人性——纵然他身体里面的白细胞比世界里的羽毛还多,增生速度比黑夜里的火车还快。
刚刚出门前,我看见他从桌上拿起一个个药瓶,拧开。白里透红的掌心里堆起小山似的白色药丸——我没注意他是怎么吞下的。刺眼的白色瞬间消失,比我在一张白纸上写诗还快,还要干净利索。我知道,那些白色东西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消失,肯定在什么地方固执地存在着。
我随便扫了一眼药瓶上的说明书,立即就把我带到所有白色的反面!那些充满邪恶阴鸷的字眼,足以使我经历无数次死亡。
他从3岁起接受的,该不会是这个疾病的知识吧?何时融合一体?他每向前挪一步,都是踏着疾病而行、而歌、而泣。最终,他在疾病中健康成长……我恍惚了,我想立即把自己塞进无底的深渊。白色时光。一切注定都不会是空洞无物!白色是一种更加警觉和深刻的存在。来自骨髓里的病,一切都必须回到骨骼中去寻求解答!
经过他父亲承包的采石场。石头白色的粉尘到处弥漫,破碎机的巨大颤音撕心裂肺。我看见刚刚从山上炸下来的石块被碾成石子。迅速被翻斗车运走……他的疾病已经花费了30多万。黑色输送带川流不息,白色石子仿佛全部变成白色药丸……我仿佛看见时间里有一口看不见的黑洞,巨大而又残忍。与疾病抗拒,就是与金钱抗拒!我想9也是与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的抗争!最终与所有的白色抵抗!大山旁边的采石场日夜轰鸣,他父亲和采石工们一起癫狂而严峻。
我和他走在初夏的田野。他的身影里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周围布满乳白色的光晕,无限散。因为我的一直注视而慢慢坚硬,凸现在透明的空气里……沸腾的白色之血!在苏州那个肃静的、紫外线消毒的病房,弱小的生命与世隔绝,孤寂与痛苦达到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仿佛看到白皑皓的雪峰上,一朵雪莲花迎风战栗,冷冽而单薄。
我的内心瑟瑟颤抖。我和他的周围是安静的,安静是白色的。包括远处静悄悄的森林、农舍的墙壁、晾哂的床单、地上的碎玻璃片以及附近水面的白翳。天上飘过寥寥云团,我想,安静里的白细胞在疯狂地大量滋生着——也包括这个上午。
我和他往前走去。空气中出现亮闪闪的飞丝,不断地经过他的眼眶、他的眺望,他几乎被看不见的东西弄得痒痒怪怪的,笨拙地挥动小手,抬抬头看我,微笑着,显得无可奈何,模样可爱。我没有回答他的一再追问,我始终没有把这个充满灰色的语句说出来。命若游丝!我喃喃低语,我轻轻地把他拥在怀里……
身边,大片棉花地里发出花苞胀裂的声音,吱吱嘎嘎作响。远处的山峰连云迭嶂,白云一直飘着。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向前慢慢移动,和周围乳白色的宁谧融成一体……忽然,前面出现一条清而宽阔的沙河,安静而清冽。像从未中断的时间,大片银色的光芒静静地流淌……我看见他苍白浮肿的脸,暗暗地兴奋,由白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