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子上已是柴薪腐烂的气息,奇怪的是,它们并不臭,吸一口倒挺清新的。我明白它们在风尘中的结果:场起、沉淀,在另一处或原地不觉被时光的手慢慢分解,季节便像走马灯一样表演过,摘走它们应该带走的东西,空荡荡的场子,将被新的秸秆覆盖,而些许遗留的腐烂的躯体上长出的几茎新的嫩苗将被我忽视。
幽怨的唢呐划破盛夏的寂空。那个蜗居在屋子里的老人溘然长逝了,啪哒啪哒的脚步穿过这空旷的场子,收殓的木匠知道肉体的脆弱,匆匆忙忙剖开了树身,用一种木香把那腐烂的生命迅速收进泥土,然后树也腐烂,渐渐只剩下白骨,于是土地的深处将空出一个洞,是那神奇的土消化了埋葬物形成的洞,如果你稍不留意,所看见的便只是以花朵的方式向你招展的土地,它诱惑着新的生命向它走近。
这些像秸秆一样腐烂的村人,活着时有的是气力和信念,是送过葬的人,也是无所畏惧的人。普通,要求不高,豁达开朗,淡然地面对世事。他们的音容笑貌总会被亲邻们以回忆的样式偶尔还原,他们一生中的某些细节、场景,不因为时空的转换、人物的替换而失去流转的价值。他们将作为人永远站立在人的队伍里,但他们作为死者又永远地被活着的人排斥掉。一代代的人都仿佛重复这样一件事:以唢呐送葬!大地是如此安静,有人在她的胸膛上剖一个口子,就把那离开母体多年的一躯骨血还给了她。而一个人一生的丑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一笔抹去,谁也不会因为笑料的缺乏而举锹向着坟包把那逝去的往事中的轻薄挖掘出来。这也许就是一个人为什么必须死去的理由。这是死给一个人的所有好处,故而死才得其所,但这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沉默。这样,永远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与你发生任何纠葛,也就拨不动人们的记忆之弦。
人们不再提起死者,显示了人们的宽容。
这一切,场子一定比我更早地看透了。它空着,却早已堆积了许多我搬不动的生活。许多谷物油料从这上面搬走,没有一件留下来,每一粒收获都旗帜鲜明地找准了汗水浇灌的历史根源,张家李家王家,从不走错一个门,更不枉跑半步路,顶多就剩下这些等待腐烂的断秆和黄壳。谁多谁少各自都有底数,一年一年,脚印盖去了脚印,像谁收多收少一样,坦诚而无怨地争着我高你低,争出日子的滋味,就是那么一鼓子气,一鼓子劲,直到把一茬茬身子争老,也没把土地“争”服,倒是自己先服了,也先老了,开春一看:冲田岗地,苗儿齐,花儿艳,人影忙乱,风雨交织,你会发现,这场子是专等着开镰的人来清扫的。一家一块,都有份,谁也没把谁挤走。
场子从未在那儿睡大觉。它在收藏着新的脚印呢。谁不来了,它清楚;又多了谁的新脚印子,它一瞟就记着了,但她好像从不记得离开场子的人。活着的,哪怕是孩子,屁事也不知道干,也没关系,场子是欢迎的,可以翻空心筋斗,可以在草垛上睡大觉,就是老鼠麻雀也可以在冬闲时搭个窝,至于哪家的鸡鸭好新鲜,特意寻个草垅下窝蛋,场子也每次都会恩准。日子多半就是这样愉快地飞过去了,不会有累的感觉,不会有愁的郁闷。
晒谷子,晒豆种,晒场……场子就像一个中转站,在场子的寸步未移中,人走得多快,世事又转换得多快,而生活中的那些轻快就像一阵风,带起尘土遮蔽了一些沉重的感觉,也许这正是村里许多人眼一闭就不睁开的那种释然,任凭敲锣打鼓,他们也不再来凑热闹——从土地里获取太多的人,无甚奉还,只有自己亲自去一趟,还它一捧土,否则,取巧的狐兔到哪儿去找到那黑而空的穴?
这是走进尘土的人给狐兔留下的哨所,有月的夜晚出来代他看看前的空场子,是否仍然热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