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向泥泞的小路踏去,泥泞里有一种来自天籁的安抚,泥泞里埋藏了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安宁,甚至我这样认为:世上本就没有缺乏泥泞的路,是泥泞将路不断延伸,这就好比春天延长了草根,使每一棵草都有了意外的机会繁殖自己,将深藏的活力释放穷尽。
只要瞧瞧泥泞的边缘,就会找到一个为有泥泞的经历而高兴的理由:什么都是新的。刚刚泛绿的野菜,刚刚漫过地面的雨水,刚刚散出雷雨气息的土地,连那冷冷的风中也掺进了新鲜的阳光味儿,而且这样的田畴,顺着节令在地貌上交错展开,生命的每一种气息就如此相间交融。田畴与泥泞,是相互间的一次制造,或者介入了人迹的融合,泥泞是揭开地貌上生发万物新篇章的序幕。这时,假若有一个人向前走,就开辟了泥泞的历史,随后跟进的若干个人,或者出没山野的小动物,汇入这样的泥泞中来,使制造泥泞的队伍壮大,就有了一种雨后天晴的气象,我仿佛看到这种足够令人产生势力和更多幻想的不懈跋涉,正是某种难得精神的汇聚与奋起。
泥泞是有方向性的,是力的外化,它昭示了跋涉者的过去是正在继续的瞬间,也预示了实现目的的艰难。它是行动之后的产物,又使行动的人看不到最终的结果。当一个人在泥泞的途中打住,似乎可以避开泥泞的纠缠了,如果这样就能获得极大满足与快慰的话,又未尝不是件幸事,但有一个事实是:泥泞仍在打住以外的地方扩展,许多脚印,混乱地叠加,每一个脚印分不清了,但每一个脚印的目的十分清晰。这些为生计而露出的破绽,终在表达大地的理想。可是,理想也是多层次的。因它高度的差异而左右过泥泞的意义。因而泥泞也是有趣味高下之别的,但是谁也回避不了对泥泞阻隔意义的克服和战胜,尽管对某些人,泥泞不止是赐予苦趣和幸运的元素。
然而,泥泞的存在让我置身在对生存的种种境遇里,体验生存,本意就是克服并不断地迎击必须克服的事物,主动和乐观是保持平衡人的支点。泥泞的途中,寂寞的意义也是有更大区别的,一种是沉湎于幽香的寂寞,另一种是煎熬中不能忍耐的寂寞。泥泞由此可以将人分成群,再进一步细分。不过,我们可以忽视它,因为泥泞的过程是生命的暗处,属于隐私,隐私示人如泥泞见到阳光,是要极大勇气和不同凡响的胸襟的,也可以说是人之所以为人因此向一个层次的飞跃而对现有的放弃。即使对一棵草的命运,谁也把握不定。一个草的家族,在某一地段,也有可能接受水泥和海洋的覆盖而灭绝。你绝不会知道,这样的命运里,泥泞的深浅在何处!
在泥泞中行走,有时是在搬运一种情绪,仿佛没有什么目的。目的的失却,正是对无尽头泥泞之道的一个定格,因为真实的行走是有限的,时间抵消一个人的精力,空间会磨灭掉行走者所有的才华。而泥泞如同光和黑暗一样,在延续中做永恒的交替与伴侣,谁能一刀将泥泞的路斩断了,谁就能一刀斩断忘川之水,世上的许多事物是延续与繁复的,它有时要遮蔽掉抽象出来的事物,让人看不见它,像人有时看不见自身,在泥泞中,谁不是这样子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