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想看见自己面容的愿望原始而强烈，它就像基因一样地遗传了下来，我的孩子才两三个月大时常常哭闹不休，让我束手无策，一次我急中生智，把她抱到镜子前，她居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微笑起来。以后竟屡试不爽，让我感叹不已。看见镜子竟然对一个尚无理性意识的婴儿也有如此魔力！但从成人来看，在无镜可照时这种愿望也很容易被搁置，因为人本来就看不见自己。能够看见一切的人若无外物帮助便看不见自己，即使有外物例如镜子帮助，看到的也仍然不是本体的自己，而只是一个幻象，这一点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个人即使是身在明媚的阳光之中，他看到和没看到的阳光下的一切都被阳光照耀，他的身体也同样被阳光照耀，但他自己却仍然是处于因为他看不见而无形存在的黑暗之中？
我感觉到了这种自身肉体局限的黑暗。
能够使人在这种自身肉体的黑暗中也能看清自己，乃至看清与自身肉体相似的一切存在之物的，是思想。“我思故我在。”
那么，借助外物照见自己的面容，是“我思”还是“我在”的开始·也许两者都是。在连铜镜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之前，那借助于水看见自己的古人，他看见了“我在”时会想些什么？他会在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面容的兴奋或者惊讶中，惊讶于自己为何此刻会在那水边，以及卩彳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世界之中吗？我不清楚，任何人对此都不可能清楚。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想来也应该是借助于水，因为我的童年是在船上度过的，没有任何镜子能比水这面镜子更大、更方便了。但这已经只是推测，已经毫无记忆的根据，是否惊讶已经无从说起。我的惊讶要到对自己也已司空见惯的许多年之后，并且与水银的镜子或者任何能照见东西的物体都无关——我感到自己是一切事物中最陌生的，对于自己，永远是在一件事做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那之前的一切自我认定都不是可靠的认定，而人活着便不断地連行为，因此，自我一直处在行为的验证之中，对于自我的认定一直没有完成之时。人的行为就是人自己的镜子。知道了这一点，那些只能照见外表的镜子，是模糊的铜镜还是清晰的水银的镜子，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揽镜自照的人和那镜中的影像，只不过是一个象征，它也许意味深长，也许一览无余，只是一面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镜子，和一个总是在镜中一闪即逝的影像而已。
居住
疼痛
疼痛，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动词？
实际上，这不是一个词性辨析的语言问题。它先于语言，甚至先于生命——在你获得生命之前，在你学会用语言准确地指称出它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它是人类的。
但我们必须将它作为个人的这才能体验到它。它不能被他人指认。任何一个不处于自身疼痛之中的人，都是“他人”。
任何一个只处于疼痛之中的人也是“他人”。
疼痛包括自身生理上、心理上的疼痛。但有一种更高更广阔的疼痛，它与一个人的自身无关，它并不必然地发生于这个人的自身，它外在于具体的这个人，但它作用于这个人，使他觉得这也是自己的疼痛，内在于自己的疼痛。
使这种疼痛由外在变为内在的中介表面上看来是人类所具有的“移情”，但实质上是“存在”，共同以人的生命形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的“存在”。
体验到这种既是他人的又是自己的，并进而又转化为广义的他人甚至是包括万物在内的所有存在者的疼痛，疼痛就同时既是一个名词又是一个动词。
居住
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人诗意地居住于此大地上”的诗句，区分了“居住”与“非居住”——不是诗意地居住于大地上就是“非居住”，亦即非诗意的居住不能称之为人的居住。
按照他的这种区分，人类自产生以来，能够居住于大地上的人寥若晨星，能够终生不间断地实现居住的，则可以说空无一人。
残酷的论断。但这残酷来自于这论断的深刻真实：人类一直不曾实现自己亦即人的自由本质，一直处于“非居住”的状态之中，所以，这才有了由种种激烈冲突构成的世界史，人类才将希望永远地寄托于未来。
但“非居住”的状态可以被结束吗？如果可以被结束，是在大地上还是在心灵中？海德格尔亦无法回答。海德格尔自己的一生在我看来，也是很少有时间片段能属于“居住”的。
在人类的绝大部分都处于非居住状态之中时，任何人都难以真正实现在大地上的居住。中国古代深受庄学影响的隐士们的“居住”便是明证。
要解放全人类，然后才能解放自己。看来这的确是真理。
物
所有的存在都是物，虽然有些可能并非物质，例如感情，例如心灵。
物与我们的距离，并不以客观的时空距离为唯一的量度。因此，时空距离上极其遥远之物仍可能与我们十分亲近，近身之物甚至就在我们身心之中的感情或心灵却离我们十分遥远，如果那感情那心灵已不是我们亦即作为一个人的本真的感情或心灵的话。
物并无是非，故庄子以物观物可以齐万物，可以坐忘，可以心斋。以人观物，人成了臧否标准，物便有了是非，人之不同，物之是非亦不同，于是人与物便都有相争、消长，物性亦因此进入人性，人性亦被赋予给物。这种进入或赋予，本也无纯粹的是非可言，但由于人作为个体生命的短暂性的限制，更由于物性进入人性及人性被赋予给物这一过程的方式、
方法的个人性带来的不可传授性，这种进入或赋予在某些人那里便入了歧途，人性被物化，人受制于物，而这种情形一旦发生，物作为物的纯粹性也被损害，物亦被扭曲、异化。
物被扭曲、异化的后果比人被扭曲、异化更严重，因为世界乃是由物组成，人亦是物，只不过人凭自己创造的人性使自己区别于物。但人性与物比较，人性往往是脆弱的，因为体现人性、作为人性载体的那个人知道自己作为物必然死亡，对死亡的畏惧在一些人那里足以使人性变得脆弱，从而忍受不住被扭曲被异化后的物的疯狂世界的诱惑与攻击，乃至最终等同于被扭曲的物，连清纯自然的物性也不具有。这样的物以及这样物化的人这种物，无论以何种尺度量度，都距我们十分遥远。
雪花
1
足够的寒冷使雨水变得纯洁晶莹——人间把它叫做雪花。
只有它能在天空中开花，也只有它才能使整个天空都像花儿一样盛开，洁白，轻盈，仿佛天空也不断飞舞着向大地飘下。在所有的来自天空的事物中，唯有它被称为花。
花是一种与它根本不同的事物，花每年都从地底冒出来，在任何地方，在不可缺少的植物的茎上，起伏它燃烧春天的火红，摇曳它轻拂夏天的蓝色清凉……而雪，来自空中，它只在寒冷的深冬才在空气中盛开，只有花，没有其他，它不是植物，它只是花。
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方式，但都是花儿在盛开，这是不是说明了，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都是一样的？
人是否也能使他自己的生命开出花来？如果他能承受像使雨水变成雪花的那足够的寒冷？
2
雪到达地面，几乎是无法选择，在空中飘落的那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中，任何偶然，风的轻微变化，气流，都能影响乃至决定雪花到达的地点。但所有的地点都是大地，包括树木、房顶，都是大地——没有什么能比大地更为永恒，大地上的一切终将被大地所收容，需要以及等待的，只是时间。
雪花也是如此。但它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才从空而降？如果它像我们人或迟或早那样但终究是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它比我们人更有勇气。
现在，我在乡下，面前正是新下的雪，我看着它们从高高的空中飞舞而来，仿佛是极其高兴地在我面前的地上轻轻落下。我知道，我看见的只是极其有限的一点点，更多的雪，下在我目力不及，而且也根本不知道的地方。
我不能看见的太多。也无法看见的太多。
多与少，对于一位心灵敏感者都是一样的，它们并无量的区别。
3
雪在地面上闪耀着它从天空中带来的光。
这是昨天下的雪，无人践踏处，它们仍保持着到达地面时的形式，而被人踏过的雪，因承受了压力，已被压缩，被昨晚零下的寒冷结成了冰——那是零下多少度？而它们内心的寒冷又是零下多少度？
风在雪地上奔跑，它不留脚印。
一只小牛犊昨天子夜出生了，房东一家就像迎接一个孩子的出生一样，忙碌了许久，很长时间都没有用过的马灯也找出来了，因为不知是一般停电还是风雪弄断了电线，总之停电了，牛栏里只有马灯才好用。我没有去，既然我帮不上任何忙，去观看只能使不够宽敞的牛栏更拥挤。但我在谛听，就像等着听一个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那样地等待着。我终于等到了，但这头小牛犊来到尘世居然一声不响，就像仍在飘落的雪花一样。
小牛犊也是一片雪花吗？
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哞哞”地叫着，跟着它的母亲，到春天的草地上吃草、撒欢，对自己出生时刻的漫天遍野的大雪一无所知。
这样也好。过久地凝视雪，雪那看似不够强烈的光，足以使人目盲。
翠鸟
春天有时会开似红似蓝的花，河流那时就会从这些花中流过，一只翠鸟，对这样少见的花却并不表示惊奇，原因很简单：它不曾看见舂天开遍河岸的花。看不见鲜艳夺目的东西对于一只翠鸟很重要。在一只真正的翠鸟眼中，甚至连水也不存在，它看见的只有鱼，在水中游动的鱼，那是它的目标。
但水仍是重要的，那鱼在水中潜游得深了时，任何翠鸟就都看不穿那太深的水了，鱼于是就会在翠鸟眼皮底下“失踪”。
我无法知道翠鸟如何思考这个问题——“一只翠鸟也会思考”，这个说法听起来严肃得有些滑稽，但我知道鱼游到了深水中时翠鸟怎么办：它落在一棵树或一株芦苇上，歪着脑袋在那儿耐心等待。
等待在一只翠鸟的一生中占有多大长度？我想，它至少占去翠鸟一生的三分之一还多，因为翠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几乎都是等待的姿势，好不容易有了箭一样射入水中捕鱼的时刻，从开始到完成，名副其实地也只是一瞬间。仅仅是为了果腹，为了能生存下去，就竟然需要如此漫长、如此耐心的等待！
这种等待当然不是休闲，而是劳动。
必须如此劳动，才能捕捉住那稍纵即逝的时机的翠鸟，怎么能够看见其他东西，尤其是看见像遍野盛开的似红似蓝的花呢。
但翠鸟却长了一身色彩缤纷极其漂亮的羽毛，它飞翔时完全就是一朵花在飞，甚至，比一朵花更加是花。
它意识到过自己的美丽吗？它为何要长得这样漂亮？它的美丽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只是因为它是翠鸟，而翠鸟毫无例外都是这个样子？
世界
神秘
从梦中醒来有时更像一个梦，周围的事物都变得容光焕发，变得神秘，绿的更绿，三倍四倍地绿；蓝的更蓝，天空因此延伸得更高更远，更加一目了然却又更加神秘……
我有很长时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往往是大脑刚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躯体便被赶去干活了（那时我是人民公社社员），于是，思考开始消失，身边的事物又恢复了以前那种灰蒙蒙的状态。
体力劳动能消除所有的梦，甚至消除做梦的欲望——劳累之后，渴望的只是能好好睡上一觉，不愿意被任何人任何东西包括梦打扰。
体力劳动是一种实证性的哲学行为，它只与具体的并且是可以证实的事物发生关系。所以，体力劳动者一般情况下都是天然的唯物主义者，并对物作为物的那些了如指掌。
体力劳动者的我，本能地不把自己的发现和疑惑告诉一起干活的同伴们——“从梦中醒来有时更像一个梦”，这是什么话？
时间的确能说明一切，有限的时间也是这样。几年，也许是十几年后，我终于明白了从梦中醒来后，周围的事物有时会变得容光焕发的原因。那原因十分简单，简单得几乎令人失望：只不过是眼睛在睡眠中得到充分休息之后突然睁开的那一瞬间，视力较休息前有了“突飞猛进”而已。
我哑然失笑。
世间有何神秘可言？只不过是我们暂时不知道答案罢了。
视力是重要的，尽管我现在整天戴着近视眼镜，但它似乎使我更有资格说“从梦中醒来有时更像一个梦”这句话，而且它也并不妨碍我仍然获得从梦中醒来有时更像一个梦的感觉。
这感觉使世界充满了活力，也使我生气勃勃。并且最为美妙的是，创造这种感觉所需的视力与医生检测的视力无关。
世界因此仍然是神秘的。
绿色
绿色已经降临了，但早晨仍寒冷、灰白且暗。时间仍需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来更加明亮的时刻，而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被时间决定的—一切不得不也保持或努力保持良好的耐性。我从原野的那棵大树上看出了这一点，它现在仍然没有找回去年秋天失去的叶子，赤裸的枝丫将它灰黑的颜色过分醒目地显示出来，如果我站得足够远，那么，无须站到高处——平原上其实也很难找得到什么可以称之为高处的土丘或高地什么的，除非附近有一棵比它更高的大树——我便可以如同居高临下那样审视它，看出它在巳经变绿的大地上的不和谐。但它似乎从未泄气，也从未急躁，它有足够的韧劲与耐性。换一句话说，它极为平静地接受安排。
“安排”是一个让人容易肃然起敬也容易怒目而视的词，它暧昧却又确凿无疑地代表着某种强制的力量，在不明白或找不出它代表的那种力量时，它便代表另一个同样让人容易肃然起敬或怒目而视的词，那就是“宿命”。我有时觉得我与那棵极为平静地接受安排的大树很是相似，但有时我又明显地感觉到在我体内有一种野蛮的力量反对我接受安排，让我产生由我自己来安排的想法。这当然是困难并且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哲学反对这一点。绿色和仍然寒冷、灰白且暗的早晨也反对这一点。时间虽然可能不反对，但它不能帮我什么忙。时间与人说到底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事物。因此，虽然我喜欢观看绿色的原野或山峦，或者没有一丝绿色的荒原、戈壁，但时间并不因此而让它们停留在白天，时间让它们到时候就沉入黑暗，那时，只能抚摸而拒绝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