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农村有三难:看病难、养老难、上学难。”村主任李育俊这样说。
村主任李育俊还是个村医。
他说:“我们农民基本上是‘小病养大,大病等死’。在我的卫生所来看的都是头疼脑热,都是村子里的人。一年能卖出去1万块钱的药,平均每天有3个病人,一年大概1000人(次)。80%以上的病人要欠账,蛇蜕皮,年年看,年年要。如果不欠账,没有人会来看病,卫生所肯定要关门的。我行医二十多年了,有一些药钱永远都要不上,也没有打算要。明知道要不回,就算是积善成德,干一些善事吧。正常情况下,村子里每年都要死掉20多人。这几年人口不净增,死亡与出生、婚嫁持平。村里的杨吉泉,56岁,患胃溃疬,没有钱治疗,在家里蹲着挨痛,死掉了。‘五保户’张登祖,67岁,患肺心病,没办法,一次次地买安眠药,凑多了,全喝下去,睡在弟弟的热炕上,再也没有醒过来。汉永武,62岁,患慢性病,经常疼,没有医治,死掉了。许多老人都这样耽搁掉了,一个‘老病’就是理由,就把一个活人推到死路上去了。活人一场啊,农民的命真是太苦了。许多老人长期患病,叫我去看一看。子女们只让看一看,不说买药的话,只问这个‘老病’怎么办哩。我也只好忍着心痛说,这个‘老病’也就没有太好的办法,慢慢在家里养着,走着看呗。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天天遇着的都是这样的一些人。年轻人身强气壮,小病一抗就过去了,耽误致死的少。月子娃耽误掉的多。穷讲究,没有满月不能出门,有病了,就在家里烧香磕头地折腾。叫我去看,常常都是奄奄一息,没治了。妇女生孩子也有耽误掉的。农民都不去医院生,就在自己家里生。生得顺利,大人、小孩都平安。生得不顺利,不是要大人的命,就是丢小孩,还有大人小孩都保不住的。因为缺钱,去不了医院,住不起医院,吃不起药,这是农民最伤心的事。
“困难户把维中,与哑巴弟弟两个人过活。五十多岁了。那天说,我大半辈子没有吃过药,今年腰腿疼得很,快要命了,就去村卫生所买了些止疼药,花掉了5块钱,心疼得了不得。我这一年给卫生所帮了5块钱啊。”
5块钱,真不够一些人吸一根香烟,不够城里的孩子吃一口零食,不够一些人打一次电话说几句闲话,而一个农民竟把它看得比五十多年的生命还珍贵。这是何等的哀痛啊!
王国龙,34岁。光棍。其母张秀,60岁。母子相依为命。我走进这个家的时候,母子俩正在抹眼泪。
张秀说:“我耕种5亩水地。种小麦5亩,收1400斤;蚕豆2亩,卖500块钱。还有一亩没有平整,不能耕种。养猪1头,鸡6只。这5间房子是她舅帮着盖起来的。国龙三四年前患病,慢慢地不能下地干活,守在家里。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检查,说是脊髓病变,治疗花掉了6000块。病情有了好转,医生说还得交6000块作押金,继续治疗就有希望治好。没办法只得出了院,吃些中药维持。唉,真是难死人了。如果我上吊,有人给这么多的钱,我巴不得上吊哩。这钱不是树上的叶子,说摘就能摘下来。预备着把这房子卖掉,再把猪和鸡卖掉,看能不能把娃的病治好。这娃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怎么过哩。要是娃前头走了,我就跟在后头呢,还有啥办法哩。亲戚庄邻的钱,都借遍了,至今一分都没有还上,娃的病不见一点好转。再张口去借,连人家的睑都不敢看呐。信用社已贷过一次款,没有还上。人家天天催着叫还上哩,现在连信用社的门前都不敢去呀。这里张家的放贷,虽是一分的利息,也不给我们这样的人家借一分钱。明摆着,你拿啥东西还账哩。我这命,咋这么苦啊。娃他爹死得早,也是没有钱祸害的。有钱医一医,或许不会那么年轻就早早地死了。过啥日子哩,眼看着连命都保不住了。老天也没有长个眼睛看一看,把我这把老骨头收走,换个我娃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行吗?”
张秀声泪俱下,王国龙躺在土炕上,望着天花板,不说一句话,眼眶里噙满了泪花,闪闪的,终于止不住滚下来,顺着两颊往下流。泪痕像两条蠕动的腿,扭曲着苦难的影子。
正午。阳光剌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大姑娘正站在一间低矮的草房里,赤身裸体,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眼光呆滞。这屋子窗户洞开,木门紧锁。土炕上连一根草都没有,也如这姑娘,赤裸而冰凉。据说,这姑娘从小就患了病,没有得到有效的医治,后来精神失常,渐渐地没有了人样。
“最大的麻烦是生病。”老支书王生荣摸着自己的腿子说:“我这腿和腰疼了好多年了,现在坐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坐不下去,没有办法,眼看着要命呢。医生说可以治疗,要么住院,要么吃一些中药,也能奏效。哪来的钱住院吃药哩,就这样挨着吧,活过一天算一天,一甲子的人了,够本哩。害得起病,吃不起药。庄稼人就这么活着。没病就是干活,有病躺不倒还得干活,躺倒了再说。小病挨着,大病抗着,实在抗争不过去了,找村医看一看。村医说这病闹大了,才想些办法去大一些的医院诊断,但往往是没进医院门就知道自己不行了。病到晚期,像秋霜打过的树叶子,熬不了几个日子。村子里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们浑身都是病。常常是自己觉着啥地方疼,就去卫生所随便买些药片片子吃。不逼急了,没有人去县医院检查,就是去了,也不肯按医生的要求查,还怕査出大病来。偶尔有‘送医下乡’的来了,人们光去检查却不买药,还说‘唉’我就这个病’。”
人口学家预计,到2020年我国农村65岁以上的老人比例将达到14%~17.7%。在农村,老人与子女住在一起的比例超过80%,但是收人来源和生活料理依靠老人自己的比例分别超过50%和80%。现在农村家庭规模不断缩还算是便宜的。送干礼7000块,买‘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花了1万块,买衣服花了7000块,平时跑来跑去花掉了6000块。现在一般都要送‘三金一拖’,就是外加一辆拖拉机,我送的算是少的呀。办婚礼招待亲戚朋友花了14000块,收礼钱也大概是这样一个数字,掼了个平跤。人情嘛,有来有往。主要是买肉、买菜、买烟酒。烟是三块五毛钱的兰州烟,酒是一瓶子15块钱。我开过20年的车,儿子开了8年的车,都是给老板们跑运输,挣了些钱,凑下来就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现在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农村的各种人情费也不少。礼钱是硬的,少不得。俗话说‘人情不是债,便把锅来卖’。娶儿嫁女,结婚一般都是30块到50块,贺寿也是这样。娃娃满月,小孩子百天剃头,学生毕业,盖新房、建新门,买拖拉机、摩托车,这些事都要去祝贺,一般都在二三十块上。过年了,走走亲戚,礼品也是不能少的。这几年以来,人们越来越讲究排场了,人情也越来越重了,人情消费越来越高了。过去主要是‘红白事’,现在又添了生日、满月、升学、修房、开业、结干亲,名目多得很。每户每年人情费起码上千元。往往以彩礼的厚薄和办喜事的排场来看女方的身价,评判男方的贫富,拿客人的多少来衡量家庭的社会地位。村里的人们过一个事情,都要讲究这个。”
“每学期的学费就像父母的紧箍咒。”这句话是一个叫李长彩的中学生说的。另一个叫张正强的中学生说:“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卖掉了唯一值钱的一头耕牛。有多少次家里都是把买农药的钱拿出来让我去上学的。高三第二学期实在没有办法,家里卖掉了准备过年的猪。自从我和弟弟开始上学,家里过年就没有杀过一头猪。”
傍晚,我一路打听着走进老丁家。
院子里长着一棵杏树,一人多高,杏子已经摘光了,树下用砖头搭了一个鸡窝。北面是6间低矮的土坯房,老丁说是1982年盖的。东面是5间虎包头的堂屋,没有粉刷,也没有门窗,用塑料封起来,还没有使用。老丁说是2000年亲戚们帮助盖起来的。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木凳上,我和老丁拉家常。老丁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始终噙着泪花。
“我是1956年生的,老婆小我一岁,是个壮劳力。两个儿子,老大叫丁文元,老二叫丁文旦。争气得很,今年都考上了大学,一个是兰州理工大学,一个是南京信息工程学院。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高兴不起来,这几天背着两个孩子淌眼泪。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本事,两个儿子人学就得16000元,我怎么也搭凑不齐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给政府该张的口也张了,使尽浑身解数,才凑了11700元。眼看着报到日期就到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在1983年得了坐骨神经疼,又是腰椎间盘突出,什么重活都干不成,住过一次医院,22天就将就着出院了。老病没好又添新病,这几年高血压病折磨得简直活不下去。现在就这么在家里养着,干不成体力活,挣不上钱,每天还要吃降压药和丹参片。我是电工,这活我也能干,可人家看我病兮兮的,谁也不要我干的。自己干,又没有设备,干瞪眼没办法。一年挣不上几个钱,脚下的窟窿越来越大。家里全靠老婆子硬撑着。去年她在附近建筑工地上干活,架杆塌下来差一点砸死,现在是脑震荡后遗症,也干不成重活了。哎,包工头撒手不管了,脑震宁30元,就吃一个星期,买不起啊,不吃又不行,头疼得要命。她的药主要是娘家的亲戚给买的。去年,外父跑到学校去叫小儿子停学打工哩,差一点断送了儿子的前程。这过的是啥日子,说不成啊。
“家里一年得搅6000元钱。两个儿子的学费和伙食费就得5000元。在学校他俩老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饼子,一天上一次灶,大概花2元钱吧。回到家里自己动手,大的做饭,小的烧火。两个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没有做过新衣服,穿的都是校服和亲戚们送的一些旧衣服:现在要上大学了,给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总共花了150元。初中三年,没有骑过自行车,十里路,他俩走来走去,到县域上高中了才坐班车。星期天轮流回家取馍。新华书店是他们的第二课堂,买不起书,每周星期天都跑去看。
“家里种6亩5分地,细算起来没有多少收入。1亩6分小麦收了1200斤,还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呢。8分玉米收了800斤,添补着吃。3分高粱能扎100扔出去14万块钱。不交钱,过不了关,手续拿不到手,车开不到路上。跑在路上,各种费合起来,多得了不得。光停车费,每月就是300块。春运、春检费600多块,驾驶员、票员上岗挂牌分别是580块。如果超员拉客人,罚款就没个准,警察说了算。不超员挣不了钱,超员罚了款更倒霉。燃油的价格几乎天天上涨,每天也得100多块钱。两个人吃一顿饭,就是光填饱肚子,也得花掉十几块。淡季里,基本上天天亏损,旺季里一天能收入100多块。淡多旺少。一年四季天天跑,平均下来一天不到100块钱的收入。这车儿子媳妇合力跑了三年,还没有挣出来,银行的人隔三间五上门催贷款,心里焦灼得很呐。坐下来,仔细想一想,这小客车其实给公家跑着呢。农用车,‘兰驼’三轮车,不使用,停在家里,都有人会追上门来,收这费收那费的,害得农民把这庄稼地里使的车藏起来。”
苗生祥,运输队队长,管理着220多辆车。
苗生祥说:“要我说呀,这管车的上级单位实在太多,乡政府、县运管所、交警队、工商局、车管所、县交通安全委员会、县技术监督局、地税所、国税所、中心运管所,还有保险公司等十几家,都是婆婆,都有关口。光审验这一项,以‘东风’牌卡车为例。城市通勤费5000块,上检验台费330块,车辆维修费最低2000块,审验费70块,合起来就是7000多块钱。能买得起车而养不起车、跑不起车的原因就在这里。农民的头上庙太多,向农民伸的手太多。”
老支书王生荣说话的语调依然那么沉重,听起来每说一句话,都好像犁地拔麦子那样,要付出一身的汗水来。
他说:“现在最大问题是靠土地生活不下去。粮食价格低,农药和化肥不断地涨价,生产成本高而收人低,亏损着没办法种下去,最现实的选择就是出外去打工,找活干,卖力气,养家糊口,谋个好日子过。村子里60%以上的人出去打工,1000多人在外谋生。分散在全国各地,最远的在东北,主要搞饮食服务。去年人均挣回来六七千块钱呢。留在村子里的基本上是老人、小孩和妇女,人称‘386199’部队。把土地交给这些人种,根本种不好。地力越来越差了,越种越没劲了。村里发动群众搞一些公益事业,根本没办法搞。你想想,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喊破嗓子喊来了一些人,也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和干不动活的妇女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