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咸水沟,满眼看到的都是沙子。
咸水沟纵深8公里,淌着一股咸水。以前这里的人们就吃它,连牙齿都是黄的。现在吃自来水了,是市自来水公司供的。这里离县城远,70公里,离兰州城近,才几公里路。
咸水沟是一条夹皮沟,两边都是大山。山上全是沙子,红红的、绵绵的,统称型砂,是一种矿产。洗筛,分类,油田用的叫压裂砂,玻璃厂用的叫硅砂,铸造厂用的才叫型砂。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开采型砂,70年代开采压裂沙,80年代开采硅沙。现在大大小小的沙厂35家,都是私营的、个体的。沙厂老板都是咸水沟里的人,大的年产压裂沙3万吨,小的只有三五千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人们就靠这挖不完的沙子。
咸水沟里140多户,570多人,都姓朱,都是一个坟上的人。这地方没有纯粹种庄稼的人,亦农亦工,有些人工商结合,有些人只工不农。绝大部分人都围着满山的沙子转,只有少数一些人到沟外面打工去了。20世纪80年代有三四十个人在县城交人头费买了蓝印户口,想谋一份好差事,结果落了空。这几年把户口又转回来,非转农了。沟里的100多人常年在沙厂务工,也算是个体工人吧。35家沙厂都是亲情合作制,管理人员有八九十个人,算是沟里的蓝领吧。耕地都在半山的小平台上,没有整块的,都是零零星星的小地块,是红沙山上的绿补丁,东一块,西一块的。旱地都弃荒了,只有200多亩水地,种的全是果树,枣树呀、桃树呀、杏树呀,也换不了几个钱的。去年雨水好,种了200多亩秋田,就是糜子呀、谷子呀,还算收成好,一亩地也就是200块钱,根本养不活人的。
在咸水沟,单靠这些树,这些地,活都活不下去。
咸水沟的人贫富不均,收入差距大得很。开办沙厂的收入高,在沙厂打工的收人低。在沟外面跑生意的收人高,窝在沟里守土的收人低。有的人开私家车,有的人连自行车也没有。有的人住楼房,有的人住的是土坯房。年收人超过10万元的有13户,5万至10万的有25户,2万至5万的有20户。1万至2万元的占总户数的50%。1万元以下的是困难户,有12户。他们是:
“五保户”,3户,完全靠救济,吃低保。
残疾户,3户。没有必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就说一下他们的情况吧。
一户是男人腿残,走路一腐一拐的。女人智残,连钱票子都认不得。儿子叫洪水淹死了,女儿上学,还有一个80岁的父亲,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户也是男人腿残,拄着拐子才能走路。女人智残,不知道一个月有多少天。两个儿子弱智,撑不起家。
一户是男人腰残,凑和着能走路。女人智残,吃饭不知道饥饱。儿子有病,天天喘息着。
单亲户,2户。一个是男人带孩子,一个是女人带孩子,都没有办法挣上钱。
缺劳动力,4户。都是4口人,一个壮劳力。劳力就是钱,他们都缺钱。
家境好的人,日子越过越红火,困难的人,生活越过越艰难。人,问题的关键还是人。这些人,像压在沙堆下面的沙子,翻不过身啊。
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我和几个老板进行了一次漫谈:
朱军(沙厂业主。4口人,两个孩子,都上学):
我办一个沙厂,和媳妇两个人操心。在村里算是一个小厂,常年雇工6人,一年生产2000多吨压裂砂,年收入3万多元。有一个果园,三亩地,全是枣树,去年收了2000块钱。沙子价格还跟80年代一样,没有多大变化。其他东西价格都上涨了,生产成本加大了,收入一年比一年少了。前些年,我们光是筛选,是半成品,现在不行了,要成品。以則小户加工半成品,大户加工成品。现在是一条龙生产成品,大多数小户被淘汰了,成了大户的打工仔。小厂挣不了大钱,一年到头手里还是没有钱。
朱发(个体修理户,65岁,老伴64岁。全家6口人):
儿子、媳妇在半沟里开了一家修理铺,修过往的汽车和“三马子”。开了2年,挣了2万块钱。两个孙子都念书,一个在县城上高中,一个在朱家井上初中。有几亩果园,都是枣啊、杏子啊,去年收了3000块钱,就是全部的农业收人。四五年没有种粮食了,就靠打工过日子。我在沙厂里刷沙床子。其他活工资高,干不动了。去年整整干了一年,就过年的时候休息了几天,才挣了5000块钱。给人家打工,挣人家的钱,哪来的好日子过呢。吃的,用的,啥都要靠钱买。没有钱的日子,难过得很哪。
朱延俊(沙厂业主,41岁,1967年8月生):
我是1997年办的沙厂。当年生产压裂砂五六千吨,现在年产量3万吨。固定雇工二十多人,生产主要靠机械。有装载机2台、洗沙机2套、烘干机2套、振动筛2套,大卡车6辆,“三马子”5辆,小轿车2辆。固定资产近千万元,年产值700万元。是这个山沟里最大的沙厂,五证(矿山开采许可证、营业证、安全证、税务登记证、组织机构代码证)齐全。去年上缴税金30万元,不是很多,算是做了一点贡献。个人收人嘛也可以,大概也就二三十万吧。去年硅砂2万吨,型砂2万吨,还生产了一些毛沙,这些东西都不值钱,都不作统计,卖掉就算是零星收入。我们这里的沙厂主要核算的是压裂砂,外销1吨是150块钱。1吨沙的加工费是16块,开采费10块,电费是3块,水费是1块,装沙子的编织袋15个15块,成本大概是60多块钱。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沟里的35家沙厂,具有矿山开采证的只有5家。许多小矿厂只有营业证、税务登记证,都搞加工销售,靠山吃山,把全村的老百姓养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合理不合法嘛。压裂砂主要用于油田开采,固井,过滤,压裂。这沙子十年前卖的就是现在这个价格,恶性竞争啊。市场需求量增加了50%,生产量也增加了50%,供求平衡,价格上不去,但生产成本这几年增加了30%以上。这些因素加起来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就不好干了。要挣钱只有把产量做大,搞规模经营。现在利润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十几啊。哪里有沙就往哪里挖,山体破碎得叫人看了难受。生产、生活环境都很差。我搞多种经营,在这山沟里生产沙子,在市里搞货运,都是短途,来钱快。还在安宁新区经营一个会所,西餐加咖啡,生意红火。开办沙厂之前,我跑了十几年货运,积累了些东西。单一经营被动得很,就得想办法多做一些事情。
我的户口在村里,老房子还在。在市里有5套住房,我主要生活在市里。3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市里上学,媳妇在沟里操心沙厂。弟兄两人一起干事,家庭合作制。我管销售,他管生产:父亲健在,一大家11口人,在沟里面建了一栋二层楼。媳妇只有初中文化,我是西北师大知行学院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函授的。我是皋兰县民进主任委员,县政协常委,市政协委员,市工商联执委,市民进常委,都是虚职,挂名的。这个社会,要立住脚,要大发展,就得这么做。
朱迎锋(个体运输部门,47岁,无党派):
我的电话是安宁通,谁都知道,延俊一打我就来了。我家里5口人。儿子开自己的客车,媳妇在火车西站开商店卖衣服。女儿上西北师大夜大,学电子商务,白天在安宁证券公司上班。老婆子无业,在家里闲得待不住了,就去客车上帮着卖票。我们两口子的户口在咸水沟,儿子、女儿是上世纪80年代在县城买的蓝印户口,一个人5000块钱,啥作用都没起,白撂掉了。弟兄3个,一个哥,一个弟,都在外面干个体生意,不种地。我的地也没有种,我记死的水地是7分,旱地有多少说不上。沟里的地叫泥淤掉了,山上的荒掉了。有一个果园,主要是杏树,大概有十几棵,没有操过心,也不指望它。父母亲还在沟里住着,都八十多岁了,开一个小卖部,生活能自理,不愿意来城里生活,不习惯。父亲不识一个宇,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一辈子的实诚人。我的老房子还在沟里,七间砖木结构的,铁锁子守着。哪一天老了,跑不动了,就回去住,在山上转悠着,看着树呀草呀,也可能是一种心情。
我在咸水沟小学当了11年民办教师。如果一直当着,现在应该是公办教师,一月也有2000块的工资。那时候工资低得很,过不去,才不干的。1988年凑了1万多块钱,买了一辆旧解放车,开始跑短途货运,主要是给建筑工地拉沙子。跑了三四年,换成了东风车,从窑街煤矿给兰州齿轮厂拉煤。司机都是雇用的,我自己没有开过车。这以后就转到公交客运上来了。买了一辆旧中巴,在兰州火车站到西固城这个线路上,跑了三年多的招手停。1999年,买了两辆牡丹牌客车,跑火车西站到安宁这条线。后来卖掉,换成了一辆少林牌大中巴,二十三座。这一辆车带线路,现在能卖40万吧。安宁这地方,这几年发展快,人流大,隔日运行,一天能跑1000多块钱。
我的车属于市公交集团附属车队。这个车队有99辆车,跑301线,像我这样的个体车有25辆。我是301线路上的车主们民主选举出来的车队队长,主要负责车辆运营秩序。99辆车按单双日,隔日运行。每月组织司机和票员到安宁交警大队服务中心学习一次。学习法规、制度、文件,解决存在的问题,安排下个月的运营。双号车是每月十一日,单号车是每月十二日,不得耽误。车队是由车主自发组织成立的,主要配合公交公司做好管理工作,维护运营秩序。每月每辆车交纳管理费200元,主要用于我和发车员的工资。成立车队也是逼出来的。当时这条线路的运营秩序非常混乱,乱发车、乱停车、乱掉头、乱拉客、乱抢客,简直没办法跑了。成立车队后,我们制定了一些土政策,管束住了,秩序正常了。这个线路上总的车辆数是定死的,谁也没有权利随便增加。报废一辆,更新一辆。现在都是二十座以上的。这个线路上,有70辆车就比较合理,能把谁的车裁减掉呢?没有办法,只能隔日运营。
我在车队拿的工资是固定的,每月1200块。我的车一年能挣10万块,是净收人。我住在桃园小区,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2003年买的,当时才11万,现在能卖30多万。现在又买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叫儿子们住。这个房子三室一厅,还有一个6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当时觉得人多不够住,现在觉得大了。我整天在外面跑,吃饭喝酒,闲不住。老伴整天一个人待着,孤零零的。我酒量大,一次能喝一瓶酒,一天能抽一盒烟。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就是经常办事的,交警、公司领导、车主,其他朋友。以前玩过赌,输掉了几十万。三年前戒掉了。没有玩头啊,耽误生意,得罪人,还坏自己的心情。洗桑拿是正常的事,一次花38块钱,如果搓个背就是58块,加上一条搓澡巾63块。我一个人的开销一年得两万块,主要是抽烟喝酒,请人吃饭。家里开支多少,没有问过。我是挣钱的、花钱的,老婆子是管钱的。我是多少年凭自己闯出来的,在安宁这块地面上没有人敢欺负。现在的社会,有钱就是好啊。人啊,没有知足的时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钱这东西花起来容易,挣起来难。我现在才开始挣钱呢。干这事,也辛苦得很。经常风里来雨里去的,跑个不停:我自己没有小轿车,出门就打的,就坐公交车。人是机器,开足马力就有劲。跑出那个山沟闯了二十年,现在跟村上的人们脱离了。他们做啥事情,我不知道,我也不过问村上的事情。他们也许都知道我做啥事情呢。我已经是城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