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降下第一场瑞雪之前,窖洋芋是家家户户最后的活,靠大柳树这边的人家,洋芋窖都挖在后院墙根下,阳面人家的都集中在戏楼背后,一个连一个,如秋天顶出地面的蘑菇。洋芋进窖,自家地里产的包包菜、糖萝卜、圆根也都存放在窖里,窖口上压一捆结结实实的酸刺,再盖一层包谷秆,蔬菜就可以安全过冬了。
小雪的前两天,父母决定将两只奶羊送到县城,让爷爷奶奶冬天喝羊奶。那天父亲起得很早,吃了母亲做的蛋花泡馍,牵着奶羊从大柳树底下走了。我们站在大柳树下望着落叶已尽的小路,直到看不见父亲和奶羊远去的背影才回家。
小雪当天,落下一场大雪,傍晚,父亲从城里回来,他背回来两只白鸭子,当他把鸭子放在院里时,鸭子仰起头,只顾呱呱地叫,母亲赶忙抓一把秕麦,端一盆水,它们才慢慢平静下来。鸭子在我家住了十几天,就在河面游走了,一家人找到十五里外的朱家磨村,也没有蒋它俩找回来。母亲看着新垒起的鸭圈说,只要不被人杀死,它们会回来的。冬天过去,鸭子始终没有回来。
农历十一月一天的早晨,风声鹤唳,雪将村庄染得四处皆白,寂静的村庄被凄惨的哭声惊醒。顺哥急匆匆跑进我家,对父亲说:“快到河坝里去,引弟跳井了。”说完和父亲从后门跑出去了,人们涌向河坝,从井里打捞出来的引弟已死了,他们把引弟倒挂在河边的树上,想让水从嘴里流出来,希望她能活过来,可是水流到嘴边都结成了冰。
引弟倒挂在树上,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发髻结层亮晶晶的冰,脸庞白如冰雪,嘴唇紧闭,两耳垂银环,红布对襟上衣,蓝布裤子,白塑料底布鞋、红袜子。全身没有一件旧衣服,她穿着结婚时全部的嫁妆,留下两岁的小儿和丈夫跳了井。
傍晚时分,村民将她抬到后头崖上的窖洞里,次日黄昏,到杨家寺给队里买牲口的男人回来,听到老婆跳了井,叫了一声可怜的姊妹!”便昏死过去,三天后,在男人声声“可怜的姊妹”的哭声中,引弟在一把麦草点燃的火光中埋葬了。
后头崖上的窑洞,不知哪年挖的,村里人都说不清。听老人讲,崖上曾有镇定寺,做法事时,念经声一旦开始,僧人们便挑着水桶下崖担水,走得是朝龙头的那条小路,路有些陡,弯弯绕绕,红沙石在路上滚动,滑得厉害,僧人们走惯了,上下自如,走得如风。窑洞里边暂时住外地来的泥活匠,他们会捏拇指大的羊儿,烧成灰白色,前后留小孔,放在地上站一排,小巧玲珑,煞是好看。羊儿一吹嘘嘘嘘地叫,孩子们叫它嘘嘘羊。外地人腰里系条带子边捏边吹,吹出的声音鸟叫一样好听。他们手里揉着红泥巴,一旁支一只泥火炉,边捏边烧,红彤彤的炉火旺旺地燃,烧制嘘嘘羊时,火就更旺,外地人用火钳夹出一只嘘嘘羊,放进一边的水桶里,一溜白烟扫帚般窜起,红彤彤的嘘嘘羊,瞬间变成白色。孩子们抢着买刚烧好的嘘嘘羊,年轻的姑娘们总也掩饰不了那一瞬间的喜悦,外地人就捏地更加自如,更加小巧玲珑。
镇定寺的法事要做七天七夜,钟鼓声、木鱼声,伴着僧人的轻唱彻夜不眠。窑洞里的外地人,到法事做毕,背起行李走了,嘘嘘羊留下来,在村庄叫着,很多年后,有人还保存着外地人捏的嘘嘘羊,用碎花布头包着,像家传的宝贝。知底的人都知晓那是爱情的信物,只是那负心的外地人,再也没有回来。
大雪将至,呼啸而来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在村庄里奔跑,屋顶的盖瓦像要被揭掉,连续几天清晨,村前村后都冻结一层光滑的冰溜子,脚一踏上去就会滑倒,午后又盖层厚厚的雪。
饱经风霜的大柳树巳不经寒风侵袭,西边最粗大的树干被夜风吹断,跌落在树下的雪地上,六只啄木鸟和九只乌鸦也一起摔下来,十四只当场死亡,仅有一只小乌鸦存活下来。天亮时,母亲发现小乌鸦卧在高家园子的雪地里,左腿已断,便喊二哥将它捉回,烧了把白砂糖灰,抹在小乌鸦的伤口,缠上布条,将它罩在鸡笼下,撒些秕麦,它便自顾自地吃起来。交九时,小乌鸦已能走路,腿伤基本好了。撒给它的秕麦、饼屑都不吃,小乌鸦显得急躁不安,眼神茫然四顾。母亲说:“让它回到树上去。”二哥给它受伤的腿系根红线头,揭开鸡笼让它飞了,它飞过后院墙,飞上大柳树,腿上的红线头格外醒目。
劳力多的人家,已从山里拉回几架子车干柴,我们家没有劳力,父亲不会用镰刀砍柴,只能从附近的小山包上捡些现成的干柴棍,到山里砍柴是二哥的事。那一年,我初中毕业,随二哥到山里去砍柴。每天凌晨跟二哥拉上架子车在冰雪铺成的小路上走,那些年的冬天,冷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冷得刻骨铭心。到苟家沟,都是些跟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兄妹一起拾柴,我给二哥看车子,到傍晚回去的时候,架子车拉上柴,我坐在柴上,二哥拉着车子跑,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刚交四九,母亲身染重病,父亲毅然卖掉过年猪,雇来北河村的拖拉机,将母亲送到县医院住院治疗。母亲住院期间,我和二哥白天拾柴,晚上回来照顾两个小妹,吃过夜饭后,兄妹四人站在大柳树前朝县城方向张望。
父母在一个寒冷的傍晚回来了,我和二哥拾柴回来,炕沿边围很多人,向母亲问长问短。母亲给我买来一双蓝腈纶手套,是童年属于我自己最奢侈的礼物,我戴着它捂住脸,暖融融的。有一天,我和二哥去拾柴,一只乌鸦叼走一只蓝手套,二哥抓起石头,喊着去追,可乌鸦转眼就飞向另一坐山头。二哥跑到对面山头,也没有找到那只蓝手套。回到家里,母亲包着头巾站在大柳树下等我们,二哥看着母亲说,肯定是你救的乌鸦干的。母亲说,乌鸦是没有记性的鸟,它们不知道谁救过它。
四
腊月里,穷人富人都要做酒醅子。戏楼场院里的碓窝边整天围一堆人,石头碓窝靠弯弯柳,树与碓窝之间窄窄的泥巴墙相连,刚好容一人落座,砸累了背靠柳树歇息。柳树个小年龄大,树皮常年被牲口啃吃得斑驳失色。早晨第一个到碓窝里砸麦皮的男人,端上自家的铁火盆,疙瘩柴,火盆边烤只小鸟似的黑色茶罐,罐里煮大叶老茶,火盆边放豁口土碗,茶不急不忙地熬,口干了过去喝一碗,喝过添上水再慢慢熬,任过路人来喝。等的人一多,茶罐里的茶喝得勤,一会儿煮开一罐,有人过去倒进碗里,再给罐里添上水,烤在冒烟的老柴边,自个儿悠闲地呼。大清早,石头锤砸麦仁传来的嗵嗵声,通过后头崖上的崖娃娃,在村庄回荡,那声音有着洞穿时间的浑厚,不容置疑,它是村庄冬天最大的声音。到碓窝去砸调和面的人,大多是下街村的人,他们午后去的时候,拿上面箩、小簸箕,不紧不慢地砸,边歇息边干活。后半晌,碓窝边围一堆年轻媳妇,纳鞋底,缝裤子,给女儿梳头,女人们将家里做的活搬到碓窝边去做,她们做着手里的活,说着心里的事。村头的年轻女人说,昨晚她梦见跟她二爸睡一张炕上,想想真是丢死人了。会儿妈说,其实她心里就爱她二爸。她给她二爸纳的鞋垫,都是鸳鸯戏水。又说上河里的荞花,她家穷,父母将她两换亲给后山里人,她死活不去,就和她哥做了夫妻。说着说着就像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有了与故事中同样的人来对应。招弟也是,一年一头大肥猪炒的肉臊子,都给来相亲的男人吃了,还是没有留住一个男人的心,晃到三十几还招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婿,自个儿背着没爸的孩子瞎转。厚厚喝着老叶茶,饶有兴味地说,他以前问过招弟儿,人家看不上他J召弟说,你也是个孤人,能到我家里来。厚厚是从孤儿院抱养的,他妈还指望攀一朵好花呢,哪能到招弟家做上门女婿呢?俩人三言两语,仗就骂起来了,招弟泪眼汪汪地骂,骂着骂着就伤心地哭了,她可是个好女人,父亲去得早,家里又没有儿子,她要不是招上门女婿,早嫁人了,还能等到现在,傻等谁呢?厚厚见招弟哭得伤心,赶紧溜了。引儿妈说,都别说了,村里没有坏人,山神爷不让坏人在村里扎根,都停下,爷听见了可不好。可还是停不下来,这个要当王宝钏,宁坐十八年寒窑,也不嫁不爱的人。那个宁可一辈子老死,也不嫁送她家三千元彩礼的傻男人。“穷”字当头的村庄,谁又能真正把握爱情呢?几年过去,招弟依然独自带着没爸的儿子,充当村庄的笑料。王宝钏们没有一个为爱去坐寒窑,而是为生存坐着没完没了的寒窑。碓窝边的爱就像皮影戏,一晃就过去了,成为虚无,没有人再去找寻灯光映照的幻景。
弯弯柳始终没有长大,还是童年清清瘦瘦的模样。碓窝陷进土层,仅露出一小块尖尖的石头棱角,冷不防拌一下行人的脚步,让抬头走路的打一个趔趄。
静静的冬夜,经常传来汽车的跑动声,天亮时分,大雪将车辙盖的严严实实。人们在年关前的忙碌中,都未发现河边的大树,在夜晚被人锯倒,被永坪峡开上来的汽车趁着夜色运走了。
当人们磨面、杀猪准备过年的时候。阴阳爷爷去北山给人看风水,半夜回家时,被山野北风刮乱的野棉花吓出了病,他卧炕不起,不吃不喝,年关便去世了,全村人都去守灵坐夜,他活着的时候,全村的人、牲畜、家畜有病患,都是他一手操办,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为阴阳爷爷选一个殡葬吉日。他儿子请来帅家窖的帅阴阳为他择日子,送葬那天早晨,大雪跟着全村人的悲痛瑟瑟而落,前面扫雪的扫帚刚提起雪又落下,如一片片乱飞的纸钱挡住行人的路。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村庄里寂静无声,第四天早晨,雪停了,太阳从灰云里钻出来,刺的人的眼睛流泪。
腊月二十三后晌,春天嫁到李家坪的会儿回到娘家,说她再也不回李家坪,她男人家除一台缝纫机,再没有别的家当,再说那缝纫机也只是个摆设,没有布料做衣服也是个闲物。她母亲看着哭天抹泪干瘦如柴的会儿,说嫁出去的女子不能在娘家过年,今个儿就是小年了,太阳落山前要送灶爷上天过年,便将她寄到隔壁厚厚家,等正月初五扫过“五穷”,再考虑接她回家的事。
除夕傍晚,凤龙山鞭炮如荼,泰山爷要召集山神、土地神、药王神、家神、门神等百家神灵,凌晨在凤龙山开一个严肃隆重的会议,总结上一年的得失,安排新一年的各项工作。山下的村庄里,家家户户关起门煎油饼。胖子到怀儿家去耍,怀儿妈将门用门闩顶住不让外人进屋,胖子在外面打门叫怀儿,怀儿打开门,胖子刚进屋,一锅胡麻油瞬间变成油沫溢出锅外,怀儿妈大骂胖子是扫帚星,用扫帚将他打出门。胖子成为当年村里的扫帚星,正月出头,便搭乘拉回销粮的大卡车头也没回地走了。胖子走的第二天,到泰山庙修行多年的克夫女人牵一和尚的手,说笑着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巳经功德圆满。
冬天即将结束时,我要去县城读书,兰香拉我爬上拉回销粮的大卡车车厢,回头向父母道别时,却看见快满周岁的小春生穿件改过的黑棉袄,脏脏的小手抓在粗糙的门槛上,两只纯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忙乱、喧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