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长不足两里路,街面凸凹,街的两面分别盖一长排泥土瓦房。北边的瓦房后面为后头崖,菜园与果树援壁而上,一块块弯月似的土地从坡梁的东头绕进西头,弯曲的地边有三棵顺梁倾斜的柳树,土地与崖壁攀到最高处是固城村的祖山堡子梁,春绿秋黄的土地像挂在堡子梁上的水墨画,水墨画下面是日日炊烟袅袅的固城街。
村街以大柳树为中心,也就是以我家为中界,朝南北方向修建,朝西的房屋后面是分水岭流下来的固城河。因地势的原因,街道北边的瓦房高出西边瓦房,街面也跟着倾斜,站在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大柳树和堡子梁,都能听得见牲畜高高低低的嘶鸣,男人女人的喊叫应答。所有的景物与声音都是热的,像刚从炉膛里烧熟的白面馍馍,散发热气腾腾的香气。
从上街到下街,瓦房年久日深,屋顶均有凹陷,屋脊蹲瞅儿,一应残缺不全。土墙松散,柴门板面上的土漆脱落得斑驳,残留的桦木,也像土坷垃一样。门板一律贴门神和春联,家家供家神,夜里屋檐下飞忽明忽暗的萤火虫,老人们说是鬼火,是死后三年还没有住进自家祖坟的人在忙着找后人给他迁坟。也有人说,夜里的暗火是逝者的骨头,是一个人留给村庄的最后一线光亮。
街有100来户人家,500多人口。上街罗姓为村庄元老,家有“丰爷”,历年大旱,皆由“丰爷”出面取出罗家沟水泉湾的“雨种子”,祈祷苍天降雨。罗姓人家早年举家搬至白银市,走前在苟家阳山挖一块10平方米的印章,作为“丰爷”标记。历经多年丰爷”的土印章长满野草,山风吹刮,寒来暑往,野草越长越厚,犹如手工编织的绒毯,自成一方山野风景,使得荒芜的苟家阳山多了几份神圣与雅致。其次为白姓,白姓人家在村庄躬耕多年,开垦荒山,种植粮食,繁衍后代,曾一度为固城街早期农耕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白姓人家却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消失无踪,这在村里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接下来是张姓和陈姓,两家均来自四川,张姓在街上定居下来,沿袭罗、白两家的农耕生活。陈姓在河对岸修起高大的城墙,城墙圈地约20亩,是固城最雄伟的建筑,迄今无人超越,无疑城墙的建筑者是固城最伟大的人物。其次为田姓,苏姓、赵姓、李姓,刘姓、胡姓、高姓,都是从四川沿河流乞讨到固城的难民。村民至今叫陈姓人家为城墙里的、陈家店里的,张姓为碾盘下的、巷道里的,李姓为阴山里的。
据说从前,固城有两家商户,一家娶到一房美艳儿媳妇,新媳妇进门三日,要去厨房给公婆做饭行孝道,打开毛边大锅,见锅里盘卧一条雪白蟒蛇。新媳妇惊惧之余慌忙捂严锅盖,点燃柴火将白蛇烧死在锅里。她喊家人来看时,锅里并无白蟒残骸,仅见一缕白烟从灶房天窗飞旋而去。商户赶忙请来阴阳先生念经祷告七七四十九天,而那缕白烟再也没有回来。新媳妇从此落下败家媳妇的名声,再也看不到家人的好脸,某一日深夜,悄无声息地自刎在麦面缸里。
商户请另一商户吃饭,等客人坐定,红漆饭桌怎么也支不稳,商户叫来儿子呈上四颗金光闪闪的马蹄金锭,支稳桌子不安分的四条腿。几天后,另一商户回请商户吃饭,呼来四个气宇轩昂,英姿勃勃的儿子,牢牢抓住土漆大饭桌的四条腿。饭毕,两家的财富不言而喻,这个故事讲的好像是固城街早期的兴衰史。
上街以扁食阿婆的瓦房为北街端,扁食阿婆的姓氏没人知晓,听说有个女儿也不知嫁到哪个村庄?是否有儿子?好像都是很古老的事情。因阿婆做的扁食(馄饨)远近闻名,远到武山、甘谷、岷县、天水,近到固城十里八村,村民便叫她扁食阿婆。民国末年阿婆就以卖扁食为生。凌晨做好扁食,将双耳富锅支在房檐下的大锅灶上,远道而来的商客卸下背上的柴炭,必先吃碗阿婆的扁食。富锅灶一次可煮五只砂锅,砂锅里煮着隔夜的卤汁汤,葱花撒人砂锅,从开始吃到吃完一砂锅扁食,锅里都在扑腾扑腾煮,香味萦绕,吃完还想再吃一锅,越吃越香。“文革”期间集市解散,年老体弱的阿婆无事可做,终日坐在浅浅的屋檐下,望望天气,看看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日傍晚,悄然而逝,第二天才被村人发现。
扁食阿婆对面住姓王的在电站工作的干部,木头大门内坐落五间光鲜瓦房,院落种植韭菜、水萝卜,苹果树与梨树,门前用砖头围成的小花圃种白牡丹,房檐下挂抹过胡麻油的鸟笼,笼里养一只会叫“二姐姐回来”的麻鹩鸟。电站干部在外地工作,年终才回家过年。小伙伴们叫电站干部的女人妈妈,妈妈的眼睛高度近视,做人低调又做得一手好茶饭,深得村人尊重。夫妇俩没有生育,抱养的侄儿比亲生的还要溺爱。侄儿长大后也当上干部,娶妻生子,一家人如院落的果树正欲蓬勃生长,不料,当干部的侄儿要与结发妻离婚,妈妈挺身而出,为儿媳妇招来分水岭下的上门女婿,视儿媳如亲生女儿,视女婿为亲生儿子,妈妈老年卧病多年,盼来了她期望的儿孙满堂。
下街以二阎王阿婆家为街东端,因丈夫外号为二阎王故得二阎王阿婆。二阎王过世得早,阿婆没有生养,老年孤身一人,常年背只背篼,穿双黑色长筒雨鞋,手牵两只黑羊,满山满野地捡拾烧炕的干柴,前几年无疾而终,外地工作的侄儿赶回来操办后事,将阿婆殡葬于固城河对面的川地里。二阎王阿婆的瓦房紧挨堰渠梁水声哗哗的下磨坊,磨坊一侧的河坝里住一户从东城墙里搬来的陈姓人家。陈家有个高高大大的兄长,长得慈眉善目,年轻时四处流浪,老了回到村庄,住在闲置的下磨坊里,磨坊年久失修,四处破洞,曾经的磨盘早已不复存在,留下空空的大缺口。每天早晨,陈老大提只系绳子的黑瓦罐,口吐唾沫到我家来打水,我家的压水泵边常年放桶水,他走过去用水瓢舀一瓢灌进瓦罐,走出门与对面走来的人说他在流浪时的经历,说两句话吐一次唾沫,大多的时候没有唾沫,就是一个习惯。父母曾让我们兄妹给他送水,以免他登门来提,可我们都不愿意,他也就一日复一日地自己来提。村人议论,他硬把自己的一生给唾光了。据说他还有个女儿,在他前面走了,也是他给唾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曾经问过他,村庄从前的事情,他也说不清,他说他在村里活得时间太少,从前的事情从父辈手里就断了。
陈姓还有阴阳爷爷一家,是村里唯一的阴阳先生。阴阳爷爷去世后,儿子当上了阴阳先生,儿子过世后,年少的孙子担当起了看村里风水的重任。
与我家相邻的李家爷是富农。李家爷老了仍旧像地主一样,与年轻后生打架,年轻后生高喊老地主,李家爷便拿起枰砣砸过去,吓得年轻后生抱头逃跑。给他分的粮食少了,抡起拳头打上磨队长。经常推倒我家的石头院墙,砸烂我家菜园里的蔬菜和牡丹树。很多次,父母下地回家,他把石头院墙推倒又垒起,母亲朝空空的院落叫骂,李家爷便装作不知情,病快怏地问母亲怎么了?即使这样的情景,母亲也要端一碗饭过去,说她是积德行善呢。李家爷背过脸接住碗,一声不吭等母亲走后再吃饭,吃完饭隔墙喊二哥取碗来!二哥气呼呼拿起碗问他还要不要?他说锅里没有了就算了?二哥只好再端一碗去。这样的时候,母亲总要笑,我们也跟着笑。即使李家爷跟我们和睦相处的时候,也没有坐在我们家里吃过饭,最亲热的也就是坐在石头墙对面的院落吃饭,吃完饭将碗放在石头院墙上面,喊我们来取。母亲送饭,大多是他有病的时候,平时也是他自己做饭吃。1976年地震时,他从家里往外跑,刚跑出房门,一片瓦掉下来,正好砸到他光秃的脑门上,那一瞬间,惊魂未定的我们一家人都看到李家爷扑倒在地,额头流出道道鲜血。我们哭喊着跑过去,以为他死了。父母将他抬到房檐前的雨中,他突然大声哭叫着爬起来,捡起碎成两半的瓦片,用力甩上半空打天爷,咒骂老天爷不是人,看人着下扁食哩!活下来的李家爷哭天叫地,村民轮番相劝让他搬到学校里去,他一声声叫着胆子大的老天爷来要他的命,他就要等着看老天爷哪一天敢来要他的命,他就死给老天爷看,他死都不到学校去。多年后,李家爷真的死了,儿子赶到时,李家爷已经走了。这是村里的几户地主、两家富农,我家是小土地出租兼外来户,在街上属于历史不清白且让村民敬而远之的人家。
街北端以高屠夫家为界,高屠夫红脸膛,身高体胖,我叫他高阿爸,叫他的女人高妈,高妈生下一个女儿再没有生育,女儿长大嫁到东城墙里,又抱养孤儿院的一个男孩,起名高中宁,夫妇俩对养子疼爱有加,使得他从小长得胖乎乎的。高家院里种植竹子,临冬了还绿油油的。我们每天都要从他家门前过路,偶尔趁没人时溜进去偷偷掐几片竹叶夹进课本,几年后,那几片枯萎的竹叶还躺在发黄的课本里。高阿爸去世若干年后,高中宁因与孙子拌嘴,喝杀草剂离开村庄。这是村街四至居住的四户人家,人丁都不太兴旺,是否守在村口年代久了,被无时不在的风吹走了什么?
街有一口井,在上街乡政府对面,一条长长的深土巷里。巷里住供销社的田姓干部,是村里唯一一家住在上街村的下街村人,挑水路过巷道,常常闻见野葱花炒鸡蛋的香味。井已苍老,石头砌成的井壁生杂乱青苔,井水清绿,终日落天空变幻的云朵,呈一隅小小蓝天,井不容脏物进人,若有便以干涸抗议,村民赞誉为“神井。”干旱的年份,井也干涸,1979秋天,父母在院墙角的牡丹树前打了一口水泵井,雨水少的年份,井里打不到水时,村民从早到晚都来我家挑水。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村街通了电,水磨改为电磨,碾麦不用镰枷打,改用拖拉机拉着碌碡碾。
街上没有一个大人物,永坪峡里的小麦村有一个飞行员,抗美援朝时开着飞机打美帝壮烈牺牲。飞行员在固城人心里是真正的英雄,大家说起他都有一种自豪感。街有一位自学成才的大夫上磨先生。上磨先生从小聪慧,放马间隙,偷听东城墙里私学先生讲课,并用脑子记下来,再在放马时亲口尝野草百味,稍大一点就能给人治病,效果非常明显,古稀之年仍膝前拥挤,奔走于固城四乡。
1980年夏天,街上考出去孟永春、李杰、张志斌等几个大学生。
这是我所知道的固城街,我离开村庄后,只在假期回家小住,再后来几年回去一次,住几日离开,村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二哥电话中告诉我的,大多是村民外出打工,谁赚了钱,给家里修起新房;谁家的女子嫁给了城里人,把父母一起接走了;谁跟儿孙吵架服毒,没过三天就埋了;谁生了儿子,高兴地给山神爷宰了只大公鸡,放了500响的鞭炮;谁在麦子扬花时节过世了,村里攒劲的男人都打工去了,抬他进坟的尽是些没有力气的老年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