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要告诉我什么?做过这个奇特的梦不久,固城街上一帮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手握雪亮的斧头来到大柳树下破“四旧”。母亲拼命阻拦,他们还是一斧头砍了下去,大柳树喷出一股鲜血,再一斧砍下去,又一股鲜血,年轻人的双手开始颤抖,他们一声怪叫,抱头逃窜而去。
从此,人们都认定大柳树就是一棵神树。它粗壮的布满疙瘩的腰身要七八个大人围抱,树皮开裂,像一道道川,枝条间小鸟用树枝搭建了几十个鸟窝,窝里居住喜鹊、麻雀、写字鸟、啄木鸟、杜鹃。晴朗或阴霾的清晨,鸟儿含露带珠的啼叫从树梢落下,不同的音质,不同的韵律,如七彩珍珠滑落玉盘,高山流水飘向人间。
夕阳落山前,我常常坐在屋檐下的杏木门槛上,看近在咫尺的大柳树。我无法感受到大柳树血液的流动,仅能看到树根仿佛用几百吨的力量抠抓着大地。在这几百吨重的力量之上,生长着鲜嫩的蘑菇,青绿的柳芽。
我也困惑,我家后院为什么有这样一棵巨大的柳树。在我从事写作常翻一些杂书后,才知道树与房屋修建所要求的避邪、求吉、审美等风水理论有关。《阳宅会心集·种树说》认为:“村乡之有树木,犹人之有衣服,稀薄则怅寒,过厚则苦热,此中道理,阴阳务要冲和。”“如四应山环局窄,阳气不舒,不可有树以助其阴,即或堂局宽平而局外有低山护卫者,亦不可种树,惟于背后左右之处有疏旷者则密植以障其空,若上手不是障空,不必种树之闭天门。”看来种树的规则是为改善住宅的小环境、防风、吸附烟尘、净化空气,形成一种宁静的心理机容。而村里老人说,大柳树只是若干年前,一只布谷鸟飞过村庄时,从鸟嘴里遗落的一颗树种,它落进高原的黄土里,依天依地地长大,只有整夜啼叫的杜鹃与它相依相伴。老人们又说,很多年以前,从四川丰都城逃难的人,经过此地歇息时,随手将拄棍插于泥土,这千里迢迢来逃难的柳棍就成活了,而它却没有将自己的全部留在固城,它把自己的梦留在四川丰都,成为一棵无影树。据说丰都人看不到树只能看到树影,而固城人只能看到树却见不到树影。
当狂风暴雨折断大柳树的枝条,摇晃着东倒西歪跌到我家后院,母亲会感到大难临头,做起事来非常小心,叮嘱我们走路要谨慎,更不敢把枝条当柴烧,直到树枝被太阳晒干,枯萎成一根干柴,母亲才把它抬到墙角,让它慢慢腐朽。月光照亮村庄的秋夜,红梅儿的奶奶说:大柳树是千年树精,夜里月光升起时,树精就会长得和大柳树一样高大,穿着白衣裳的沙毛神从树底下钻出来,长长的手臂伸过房顶,会把坏娃娃从好娃娃堆里选出来掳了去。
二嫂生下儿子,孩子整夜整夜地哭。母亲教二哥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下四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二哥磕头作揖,把红纸条贴在大柳树粗糙的胸膛,孩子便不再哭了。
岁末年初清晨,德髙望重的老人们拜完山神爷,把一条红绸带围系在它粗槌干裂的躯干上。固城人敬大柳树与敬神略有不同,他们从心里其实在敬固城人的祖先,因为它是固城街上活得年龄最大的长者,而且几乎整个村庄都坐落在它的根须上,村庄与大柳树已形成不可分割的生存整体。
大柳树已经走过它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母亲总在念叨,大柳树这几年不见长了,枝条也断了许多,一根断了的粗大树枝架在旁侧活着的树枝上,青绿色的柳叶包围着它,鸟把窝从断掉的树枝搬到活着的树枝上。我怀疑大柳树近几年明显的衰老,与它仅20米之遥的固城河的干涸有关,古老的事物相互都有一些感应,他们常同荣共枯。深夜经常传来大柳树沉闷的叹息声,叹息如一根柳枝的折断声回荡于村庄上空。
古人有:“八星曲头垂似柳。”那只布谷鸟可能就是柳宿星,大柳树是柳宿星下凡的伴侣,柳宿星是大柳树永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