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招摇的绣满了大花的黄色T恤就回来了,戴了黑墨镜。那架势似乎并不是刚刚结束了华尔街夜夜苦熬的战斗,而是刚刚逛过了夏威夷、大溪地,至少去了新马泰。杨小湖使劲招呼我和林萧萧:“女壮士们,快帮我提行李呀!”
我俩怎么能让杨少爷失望了?毕竟我们两个出身社会行走江湖也有几年,大学毕业自己搬家,工作后自己搬家,平日里超市大采购,宜家打折,我们扛大包扛小包、扛大米扛白面,扛家具,什么没扛过。加完班走夜路还时刻准备着打流氓。杨少爷的行李中有两个很不中用的粉红色中型箱子让我和林萧萧鄙视了很久。
我们一边拉箱子一边盯着我们这位好朋友,虽然每年都能见一面,但是见得太少。现在想到他再也不用离开我们,着实快乐。但是嘴上是不说的。
林萧萧说:“杨少爷,荣幸啊,我俩没想到还能轮到我俩来接你。毕竟你是你家三代单传的孙子,你的七大姑八大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宝贝着你。”
“我俩本来打算今天在新闻联播见到你。什么你家七大姑八大姨因为扰乱机场治安被警察叔叔教育了。我们猜想你的家人会把机场围得水泄不通。”
“你奶奶还请了著名的戏班子迎接你回国。”林萧萧继续。
“那戏班子该唱哪出戏呢?”杨小湖问。
“状元谱啊!”林萧萧说。
“我原来有那么不成气候吗?我后来也不是状元。”
“不过在你爸你妈心中,大概是要给你唱一出状元谱了。他们怎么没来接你?”
“我告诉他们是后天的飞机票,明天我直接回家,他们不用太折腾。”
“那咱们现在去哪啊?”我推着一大堆箱子已经走出了机场大门,茫茫然。
“去你家呗,我也去看看我的恩师。”
“我才是你的恩师好吧!没有我,你早就去SD被杨永信电了。”
“或者和刘胖子一样gameover,提前离场了。”
杨小湖小学时候和我爸爸学画画,是我建议的。因为杨小湖的父亲极其严厉,信仰“棒打出孝子”,打儿子像面对敌人一样冷酷,发泄仇恨一样的打法,他爸爸打他曾经打断过笤帚,打断过胳膊。我用每周学2个半天画画来给杨小湖放个假,喘口气,有个童年。读高中的时候,在杨小湖爸爸快要打死他前,我和林萧萧献计献策,让他投奔远在美利坚的姑姑。杨小湖去美国读完了高中,也申请到了最好的大学。
正是八月桂花香,中秋节要到了。我们走出机场,一些小虫子就盯上了杨小湖的黄T恤。
“我俩还以为你会一辈子都不回来,娶洋妞,生杂种,买大房。”我们打上了车,继续聊。反正要堵车好久。
“在大家刚刚有机会、有条件去美国读书的时候,你竟然回来了。”林萧萧说。
“而且再也不想走了,我决定滚回我们这片热土,从此告别美利坚,告别一切西餐。天天吃川菜、方便面、麻辣烫、臭豆腐,听戏,永远告别那些高雅西洋艺术。”
“你在华尔街,一共拿命挣了多少钱?”
“不到60万人民币吧。”
“我靠,虽然你也算同学中混得还行的,但是60万,还有汇率,你还算名校,这也有点丢人吧。你都比不上咱们学校那个初中毕业干房产中介的刘三儿啊。”
“也比不上高中毕业就开淘宝网店的丽丽。”我补刀。
“草,你俩以为在美国扎钱那么容易啊!我已经混得够好了,比那些学物理学不知道多长名字的理科生好多了好吧。我够辛苦了。我特么再也不去了。我很好我很棒,不能再升级了。”
“你要是不去美国,一直在我们身边待着,就全职玩游戏,按照你当年的发展趋势,说不准现在都有几千万的收入了。”林萧萧推想。
“也说不准已经被打成残疾人,或者被电成***,那他就离开家再也不想回来了。不像现在,风风光光,衣锦还乡还恋恋不舍。”我说。
“这是你俩应该有的接待友人的态度吗?钱不是关键,关键是文化上不认同。我在美国天天想的就是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穿布鞋、喝茶、遛鸟,早晨起来吃热乎乎的油条喝豆浆,吃现出炉的芝麻烧饼,夹点奶奶腌的小咸菜,再喝碗热粥,发会儿呆,读卷书。家门口有乞丐,我爷爷奶奶都给碗热乎饭吃,我想得就是这个,和邻居们见了客客气气。每一个失眠的日子,听着一起住的室友和别的人又喝酒又嘿嘿嘿又是那种奇怪的聚会,我都融不进去,我就想回家。在美国读个大学还挺好,学点真货。一辈子住那我实在是受不了,背井离乡,没吃没穿,真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每年最兴奋的就是看你们最讨厌的春晚。也不知道那么多人怎么还拼命往出走,哪有那么容易。在外边要是能混好,在国内也未必就混不好。”
“那你在失眠的夜晚有没有想念你爸的棍棒,还有你妈拿针扎你弹错音的手呢?”我怀疑,毕竟他在孤独中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机会能够独立思考。
“既然你现在回来了,你爷爷奶奶绝对要把让他们抱重孙子这件事提上日程。你可活得有意思了,你那七个姑姑八个姨姨绝对会给你安排数不清的相亲的。而且你条件,哈,这样好,恐怕”林萧萧不应景地提醒杨小湖。
“啊?他真有七个姑姑和八个姨姨吗?我都忘记了!”我说。
“真有啊!你以为是随便说他们家人多吗,他是真的有七个姑姑八个姨姨的。而且你爸爸又该板着一张脸,从早教训你到晚,说不准还得拿扫帚打你。”
“烦死了,我怎么让两只麻雀接机,一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杨小湖把黄T恤拉倒头顶,露出了肚子。我毫不客气给了他肚子一拳,替林萧萧也补了一拳。
杨小湖嗷嗷两声,突然说:“我好想念你们两个。也想念刘胖子。”
有的人的命看上去是特别好,好像那个贾宝玉,含着金勺子出生,可是心里苦。杨小湖受的罪从小到大就是心理层面上的罪,他一直是我们中最有钱的,却活得最辛苦的人。他辛苦在活着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小时候,他要考第一名,要成为父母心中优秀的人才;出国后,他活在了自我身份的界定上,他孤独,无法适应异国他乡;而现在回国,他又要面对父母的期待,爷爷奶奶的期待,期待让他成为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人。
“不过你不用为了户口而发愁。现在这几年,这城市可欢迎海外回国人员了,你能安顿份好工作,有户口。像我这样的,留在这城市,为了这城市累死累活的工作,也没有你们有学历的人好用。穷人总是很难翻身。”林萧萧忧伤地说。
“别太难受啊林妹妹,你可以跟着哥创业。我不想再去上班了,什么户口,多奇怪的玩意。我打算闲散一辈子,干干导游,开开青年旅社,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聊聊天,喝喝茶,听听戏。林妹妹你别担心,有哥呢,你跟着哥混。”
“就算你开青年旅社,你也得有户口啊。没有户口,你以后什么也办不成。你孩子的上学就是问题,你爷爷奶奶能让他们的重孙子上幼儿园上小学都成问题吗?”林萧萧分析。
“而且你爸爸的思路是学而优则仕。大隐隐于市。你得报效国家,绝不能自由职业。不然白培养你了。你得东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我分析。
杨小湖的肚皮上,一只长腿蚊子正在享用它的的午后加餐。杨小湖不得不放下黄背心。
“你们说得我都没有心情去见老师了。那我们去林萧萧住的地方吧。”
“打车钱这么多怎么办?”我问。
“这还用问嘛,你是在和高富帅待在一起啊。”杨小湖说。
“啊?可是我住的地方太小了呀!”林萧萧小声嘟囔句。
我们还是把车开往了林萧萧租住的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