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的不幸都喜欢发生在下雨天,它嘲笑着世人的愚昧,玩弄着欲望的浮夸,身体被高高举起,却把你的心留在地下。
泥泞的土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一天没有吃饭的凌满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没有悲伤,只是平静的,一步一步的走着,不时滑倒在水坑中,毛衣棉裤喝饱了水,在身上显得越加沉重。没有风声,天上一直在往大地下降着寒冷,没有一刻停止,衣服被冻成了冰,像是一层厚厚的壳。凌满天感谢这夜晚的冰,因为它阻挡了寒冷,丝丝热气被结了冰的衣服所包裹,四肢渐渐有了知觉,暖流在腋下滚动。
又是70里,对漫漫人生的旅途来说70里路真的是不堪启齿,但凌满天还是跌倒在了地上,浑身冒着热气,县城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灯红酒绿,午夜的钟声悠然响起。
衣服上的冰慢慢融化,凄凉的紧贴在皮肤上,像是一个宠溺的婴儿,喃喃的寻求着安慰。拖着双腿蹒跚在老式青砖的人行道上,只留下两行清晰的水渍,就连雨水也不愿降落在歌舞升平的县城。
公共厕所旁几个发型时尚的少年悠闲的抽着烟,没有搭理凌满天近乎哀求的声音依然堵着门嬉笑怒骂,凌满天没有再说话,蹲在旁边大树下,努力蜷缩着身体,双臂勒的自己快要窒息,寒冷依旧。终于从厕所出走出一男一女,招呼着刚才的几个少年大惊小怪的离去。凌满天把自己从地上慢慢的扶起来,走进厕所,光线昏暗至极,手哆嗦着打开编织袋,手上显得浮肿,一层红色的疙瘩。轻轻取出一件卡其色的外套,蓝青色偏开裤和一双崭新的布鞋,费力的将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用塑料膜包裹好放进编织袋,不敢立刻穿上衣服,因为身上还有水迹,没有可用擦拭的物品,就这样光条条的站在那里,凌满天不敢回头,他听到了刚才的脚步声,他知道有人正看着自己,他没有回头的勇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皮肤慢慢干燥起来,凌满天将刚才拿出的干净衣物穿在身上,里面空空如也,凉风如毒蛇一般从裤腿爬向全身。努力的想要将衣扣扣上,但几番都无功而返,双手已经僵硬的不听使唤。把双手伸进裤裆,摸索着哪怕一丝丝的温暖,可给他的只是寒风阴毒的嘲笑。凌满天向前走了几步,昏暗油腻的灯泡在眼前晃来晃去,颤抖着伸出双手,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那黑暗中的一点光,双手被照的通红,像是有一个太阳要从手中缓缓升起,渐渐感觉到了疼痛,凌满天心里松了一口气,还能感觉到痛苦,自己的双手还能感觉到痛苦。
弯腰去捡起放在厕所地面的编织袋,手一拂却扑了个空,疑惑的望向腿边,自己可能放忘了位置,凌满天在厕所走来走去,翻遍了各个角落,甚至连便池都一个一个的低头查看,都没有发现编织袋的身影,它丢了。眼神冷漠的环望四周,有一个声音从厕所门口飘入耳朵“要是不用厕所就赶紧走,这里又不是你家。”机械的转过身,原来是公共厕所的管理人员,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干燥的短发,灰色的棉袄棉裤,背着一个黄色的土布袋,鼓鼓囊囊的,手里倒提着一个大大的枯草扫把。凌满天没有说话,静静地、慢慢地从身边走过,一股很浓的青霉素的味道,但还是掩盖不住其中淡淡的兰草香气,是雪花膏。“孩子,人一辈子沟沟坎坎的事很多,没有什么过不去,这不就是生活吗?”凌满天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已经放下布袋在忙活,像是自言自语,凌满天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初春的夜,还是那样的长,长到只剩下寒冷。不住的揉搓着双手,不想冻死在这平凡的夜晚,就要留住自己的体温。开始起了大风,凌满天在路上追逐着乱舞的蝴蝶,不,原来是报纸。小心的将公告栏上的胶带一点点扣下来,整齐的缠在左边胳膊上,将一大摞报纸叠好,紧紧的搂在怀里。路上偶尔有车经过,强光使人不自觉的眯上眼睛,凌满天找到一处工地,杂乱的堆着材料,工人们在简易房里酣睡。
凌满天钻进一个很粗的水泥管道,把里面的乱砖碎石脚手并用推出管道一端将口子堵的严丝合缝,耳边清净了下来,狂风不再那么呼啸。蜷缩着费力的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下来,小心的拿过来一张报纸放在上面,再拿起一张报纸叠成手掌宽长长的一条,伸出左腿,把叠好的报纸缠在上面,用胶布粘好,直到裹满整个左腿,接着是右腿,最后是上身,肚子靠胃的地方缠的尤其紧些,感觉不那么饿了。衣服都给翻过来,让衬面在外正面在里穿在身上,剩下的报纸放在头下面,一片安静中静静的闭上眼睛,‘希望早上能够醒过来。’凌满天在心里祈祷着。
有小鸟的声音,叽叽喳喳,油条的香味硬是往鼻孔里钻,胃都被它一把揪住。自己飞在天空,轻柔的飘飘荡荡,如小时候妈妈的手掠过秋千,今天的早饭肯定是红豆稀饭配金黄色的油条,香脆油腻,凌满天在秋千上转身对着妈妈微笑。
‘嘭’从秋千坠落在地上,凌满天感觉胃在翻滚,眼睛怎么努力都睁不开,只好用两只手使劲的去撬开不肯分离的眼皮,能感觉到眼睛的干燥,都是已经变硬的眼屎,报纸上有着一滩水迹。凌满天蹒跚着刚准备爬出水泥管道,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在里面忽上忽下,赶紧从里面爬出来,水泥管道就‘嘭’的一声落到了旁边的水沟里,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你小子是不想活了是不是,想死给我滚远点,讹我你也讹不到东西。”
是一个精瘦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头发脱落的差不多了,虽然将右边的笼到头顶,还是遮不住发亮的头皮。凌满天面露笑容,殷勤的小跑到说话的男子身边:“叔,你这还缺人不,我什么都能干,给口饭吃就成。”
男人看了看凌满天,年纪不大,但个头不算矮,看架势有几分蛮力。眼睛斜着像是在看远处的云彩,捋了捋头发,将烟头用力弹向旁边的水沟。
“想在这干?”
凌满天用力点了点头。
“管住不管吃,一天4块5。”
凌满天重重‘嗯’了一声。
“你有身份证吗?”
“身份证?没有。”
“没有身份证我可不敢要你,现在劳动局查的挺严的,你还是别处发财吧您。”
凌满天无精打采的在街上晃荡,可能是饿过了头,只是想吃东西,没有了饥饿的难受感。
前面一群人正围着辆车,乡下人也可以说是广大人民群众这点爱好比较统一,就是爱看热闹,凌满天也不例外。
将胖大的上衣在身上裹了裹,把脑袋夹在肩膀里,凌满天上前看着一群人在车门口熙熙攘攘。是一辆挺长挺高的车,人群中叫骂声时有发生,不时往车里扔着东西。更有甚者,把孩子高高举起从开着的窗户钻进车里,不断有人从车门被拽出来。凌满天将脑袋靠近车门,要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只听汽车喇叭响个不停,大家仿佛听到了总攻的号角一般,拼了命的往车上挤,凌满天屁股使劲的往上撅想要挣脱出人群。
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凌满天放弃了斗争,因为有人开始动手打他了,只好跟着人群挤上了车。
人头挨着人头,脚尖找找到了多年的亲兄弟脚后跟,左眼和右眼终于可以深情的对视了。
凌满天贴着女人的肚皮被推到汽车中间靠后的位置,出了汗,心中暗喜。透过一个男人的咯吱窝看着窗外还在努力向车上挤的人,凌满天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群逃荒的难民。眼前一黑,那个努力想要为自己圈起一片领土的男人,再也撑不起他的胳膊。
开始晃动,能听到有人在用力拍打着车身,车上的人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
这就是末日的诺亚方舟,凌满天想要站起来高呼一声:亲爱的父老乡亲,我凌满天一定会回来救你们的。
出了城区,泥土路把人们摇晃的昏昏欲睡,凌满天半躺在座位中间的走道上,抬手碰到一样东西,瞧了瞧,在自己大腿上,是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上面有点点的水珠,红头绳扎着袋口,里面是大饼,数了数,三块。“谁的大饼掉了?”没人接话,旁边座位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睁开眼愤怒的瞪着凌满天,凌满天不好意思的扭过了脸。
用右手食指抠破白色的塑料袋,拿出大饼放在眼前,有自己的脸那么大。‘这是谁的大饼?’凌满天一口咬上去,撕下来一大块,‘原来是我的大饼。’韭菜馅的。
“大家买下票了啊,我们大概凌晨3点左右到SH,自己什么地方下车记得提前喊啊。”
“SH?为什么要到SH?买票,买票?钱?”凌满天胳膊肘杵着走道,慢慢的将身体蹭到座位底下,用一个黄色的粮食口袋堵在前头。讨价还价的声音已经来到了头顶。
也许是售票员忘了凌满天,也许是售票员想要忘了凌满天。
眼皮开始沉重,凌满天昏昏睡去。
身上发紧,凌满天被一阵冷风吹醒,睁开眼时四周空荡荡的,有人在唱歌,不断有斑斓的光影照在玻璃上。从座位下爬出来走到车前头,售票员和另一个司机在旁边空位上沉睡。
“叔,你歌唱的不错。”
“我去,怎么还有人没有下车,你哪儿下啊?”
“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