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堂审,几度中断,在场众人其实心中大都明白,既然昨夜未将人拿住,便是大势已去。
皇帝在廷尉府大摆阵势,要弄清楚的本就不是昨夜逃走之人。就算昨夜南楚王就大摇大摆地在渭水河上泛舟煮酒,那又如何?没有证据便是捕风捉影,就算天子也没有冤枉人的道理!刘彻此番动作要的就是牵扯出容家,他可不会觉得容家那对兄弟好巧不巧昨夜竟都在渭水河上?更有那幅侧颜画像,若真是……
“陛下!”刘彻沉思间,忽听一直在旁听审的丞相薛泽起身道:“昨夜虚惊一场,想来定是有人谎报消息,虚张声势!既然这画中之人乃是弓高侯的女公子,淮南王太子又言明要以美人之礼相迎,皇上何不成全了这段佳话!”
薛泽一番话,让弓高侯和淮南王太子刘迁同时一怔,只是一个是喜,一个是怨!而再观当事人韩落尘,安静地跪在那里,垂着头,看不出喜怒。
刘彻看了一眼薛泽,心里想的却是,今晨早朝过后薛泽与自己的宣室殿议事,恰逢江充将那李延年画的侧颜画像送进宫,在半道上遇见了进宫来拜见卫长公主的薛秀锦。那时刚好天亮,晨露清寒,宫里道路极不好走,江充由于心中想着事、一路匆忙,不小心在宣室殿外的一处转角撞上了薛秀锦,抖落了广袖中的画像,正巧被薛秀锦瞧见,便问了声:“咦?这不是容家玉儿吗?”
江充并未亲眼见过容玉,听薛秀锦一说,心中一喜,以为逮到了一个惩治容家的好机会,岂会轻易放过,于是忙问道:“女公子认得容家的姑娘?”
“哼!”薛秀锦明显地冷哼一声:“容家玉儿那等女子生来就是迷惑天下男子的,江直指也心悦于她?”说着极为鄙夷地瞟了一眼江充的广袖,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倒是大胆,竟还将人家未出阁的女子的画像藏在袖中!
江充知她误会了,也不解释,而是喜上眉梢地道了声谢,便急急忙忙去面圣了,只留薛秀锦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朝他喊道:“江直指若是在见了父亲请代为转告一声,就说我在宫门口等他呢!”
话说,江充进了宣室殿,便将自己如何遇见薛秀锦,如何掉了画像,又如何被薛秀锦发现那画中之人是容玉的整个经过告诉了皇帝,于是皇帝才一大早派春陀去绣衣使宣了圣旨,将李延年和韩说移送廷尉府,并且自己亲自来审昨夜之事。可是,这个韩落尘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薛秀锦看错了,昨夜弓高侯府舫船之上的人当真是求医的韩落尘?可是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陛下!”见刘彻若有所思,久未言语,春陀适时唤了一声。
刘彻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弓高侯,正要出口说出成全的话,却见淮南王太子嚯地起身,急急儿呼了一声:“陛下!”
刘彻双眼一眯:“淮南王太子有话要说?”
“王兄!”刘迁身边的刘陵见兄长起身,忙暗中扯了扯他的广袖。显然她已经从方才自家兄长的言语神情中瞧出来了,那弓高侯府的小庶女并非兄长想要之人,可是现下情形,却是不得不要的。对于淮南王府来说,不过是王太子府多了一房小妾,若是不喜,不理便是,左右不过是后院里多了个人而已。可是此时若是违背圣意,那淮南王府若没有正当的理由便是不能善了,毕竟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要以美人之礼迎人家的可是自家兄长!再说,刘陵瞧了半晌算是瞧明白了,昨夜渭水之事,牵扯的可不是哪一家哪一族,搞不好便会为淮南王树敌,最好便是装聋作哑,皇上要怎么处置只管接着便是。
刘迁焉能不知自己这个心思通透的妹妹心中所想,不过要他莫名其妙地纳个美人,总觉得心下不甘。再一想到昨夜那丫头的蒙骗,更觉气不打一处来,这哑巴亏怎么也吃不下去。更何况,自己心底其实并不想与弓高侯扯上关系。在刘迁心中,不管诸侯王与朝廷之间如何斗法,但总归是刘家子孙,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可是弓高侯的门第可不同,再是贵重又如何,当年不照样认怂投降了匈奴?弓高侯韩颓当还做过匈奴的相国,这样根不正苗不红的家族在刘迁心中本就不值得结交。先前只当昨夜那丫头是弓高侯府的女儿,鬼使神差地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如今既然不是,那自己也犯不着再去招惹弓高侯府了!
如此想着,便不着痕迹地甩开了刘陵的手,走到了堂中,撩袍一跪,朝皇帝拜下,声音郎朗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迁话音未落,便直觉身侧一记冷冷的目光射了过来,偏头一看,却见霍小爷脊背挺得笔直地跽坐在自己位置上,连眼神都没朝这边瞟过,正在纳闷,便听刘彻道:“讲!”
刘迁看了一眼一直低眉顺眼跪在那里的韩落尘,然后朝刘彻禀道:“昨夜迁虽多喝了几杯,但渭水江风,恍惚中倒也有过片刻清明。依稀记得,女公子曾说自己是南楚容家未来的主母!”
刘迁话音未落,无数道目光便骤然落在了自己身上。最直接的便是与自己离得最近的韩落尘,虽是惊慌失色,但刘迁是何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岂是一般?不过一瞬的对视,四目相对间,刘迁已将韩落尘眼中的神色瞧了个七七八八,那分明是惊慌不足,惊喜有余!呵!有意思!
“容家未来的主母?”刘彻似在斟酌这几个字的深意。一旁的春陀适时道:“那不就是容大公子的未婚妻吗?”
“照你这么说,应该就是了!”刘彻说话间,目光却是落在了弓高侯韩颓当身上,问道:“弓高侯府是何时与容家定下了婚盟,朕怎么从未听闻?”
弓高侯在皇帝还没有开口之前就已经落下了一身冷汗,他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在思忖该如何回话之际,却又听见刘迁道:“迁虽嗜酒,却不好色!韩家女公子,你可要为孤作证,孤昨夜除了将你带到观景台,可有为难过你?”
刘迁话落,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落尘身上。先前她随霍去病来时,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珠般熠熠生辉的霍小爷身后,自然不被注意。而现下仔细瞧来,却发现这弓高侯府的小庶女竟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鹅蛋脸、点绛唇、肤如雪、发如丝,娥眉淡扫,云鬓似雾。
霍去病的位置看过去,刚好看到韩落尘的侧脸,那侧脸的轮廓与容玉竟真有几分相似,便是这几分相似让霍小爷眸光不自觉一闪。恰此时,韩落尘转眼瞟了过来,那一眼,立时便将霍去病先前还觉得与容玉有的那几份相似瞬间消失殆尽。
韩落尘的目光中在场中一转,最后落在兄长韩说身上,半晌才缓缓起身,悠悠叹了口气:“落尘让兄长为难了!今日过后,望兄长多自珍重,落尘……去了!”那个“去”字尚未说完,竟是毫无预兆地一头往御座前的石台阶上撞去……
变故发生在转眼间,在场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觉眼前人影一闪,便听见“嘭!”“啪!”两声重物相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紧接着,便见韩落尘和霍去病双双倒在了石阶之下。
“你个孽障!”弓高侯率先反应过来,上前去一把将韩落尘拉扯起来,便是“啪”的一个耳光甩了出去,口中振振有词:“竟敢惊扰了圣驾!”
霍去病此时已然起身,适时上前拉住了弓高侯准备再甩的第二巴掌,意兴阑珊道:“弓高侯这是作甚?要教训子孙,还是回府去关起门来打为好,此地乃廷尉官府,又是陛下驾前,弓高侯三思!”说着不等弓高侯说话,便一记眼刀射向正捂住脸抽泣的韩落尘,冷冷道:“你那几分心思,还是收起来为妙!淮南王太子既然说你自称容家未来主母,想来他也不是平白无故冤枉你!你这般糊里糊涂地寻死,以为就能一了百了?还是你以为以你死明志的决心就真能给自己挣个锦绣前程?你是想做淮南王太子的美人呢?还是容家的主母?”
霍去病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简单粗暴,简直就是把韩落尘的心思给摸得透透儿的。方才韩落尘眼观全场的时候,她眼睛里只有算计和思考,没有决然和悲痛,这不像一个寻死之人该有的眼神。还有她选择去撞的地方是皇帝御座前的台阶,分明就有逼迫皇上为自己做主之意!她与韩说那番告别之言,言不由衷,明显是说给现场人听的。还有一点,他若真想寻死,方才冲出去的时候便不该在中途停顿一下,减了力道,否则自己便是再快,也赶不及起身绕过桌案再冲出去挡下她。
霍去病话落,首先是韩说恨铁不成钢地微微闭上了双眼,似是不愿再看下去。
韩落尘却是期期艾艾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一张小脸像是春雨中的梨花……
廷尉张汤和丞相薛泽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刘彻,却见刘彻盯着韩落尘一阵失神。
一直作壁上观的姬蕴目光深沉,间或有光影流转,起伏明灭……有意思,这弓高侯府韩家养在深闺的小庶女,倒真是个妙不可言之美人!如此美人,过去倒真真儿是埋没了她!
似是为了印证姬蕴心中所想,刘彻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传来:“韩落尘,你说说,你与那容云鹤婚约一事可否属实?”
韩落尘微微将头抬到一个她自认为从皇上的位置看过来最美的角度,一滴梨花泪似落非落在眼角,更显得美人如花,着实堪怜。一双秋水含情目眼波流转,端的是媚眼如丝。轻启朱唇,声若黄莺:“回禀陛下,昨日之言,实乃是为了权宜之计,都是小女胡诌的。小女并未与那容家大公子定下过婚盟!”
“京城勋贵门第众多,为何你偏偏说容云鹤?莫不是早就心仪于他?”皇帝再问。
“京城勋贵门第众多,落尘却大多叫不出名字来!唯有容家,因为先前兄长为给落尘医病曾多次提到过。昨夜便随口说是容家的人,想着淮南王太子总是要给皇商容家些面子的!”
韩落尘话音落,便听见刘彻开怀大笑的声音传来:“哈哈哈哈!既然都是误会,那便到此为止吧!至于你那旧疾,朕会传那松年堂云游在外的淳于女医回来为你亲自瞧瞧,也算是对弓高侯府有个交代了!”
什么叫对弓高侯府有个交代?皇帝的态度转变地太快,臣子们完全跟不上节奏呀!不过有一点算是瞧明白了,今日这堂审,看来也审不出什么了,倒是为未央宫添了位美人!如此想着,众人看向弓高侯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异样。
弓高侯虽然希望子孙能荣华富贵,却也不希望是这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同歌姬般就被皇帝瞧了去呀!可是,仿佛事已成定局,就算自己再是不喜,也得接着!从昨日到今日,从孙子韩说被关押,到如今孙女韩落尘被陛下瞧上,弓高侯心里忽上忽下、忽疾忽缓的一昼夜,到现在虽心里还堵得慌,好歹家宅算是平安了!自古以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