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主位之上突然响起了恰到好处的一声轻咳。立刻便见一旁的宦者令春陀朝霍去病解释道:“霍小将有所不知,最近募民滋扰生事者甚,又有燕国旧部暗潜入京,齐王自尽,齐人争相进京,长安城可不太平!”
春陀话音落,刘彻并未反驳,只面色如常地端起面前桌上的茶盏,轻呷了一口。
姬蕴看得清楚,皇帝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呵!有意思,这个春陀当真是个妙人,怪不得皇帝宠信他!燕国旧部?笑话!那燕王刘定国年初就死了,国也灭了。就他那荒淫无道的私生活就足够燕国百姓骂上三天三夜了,难道还有人会在他死了大半年后进京给他鸣冤不成?至于齐王自尽,倒还真有得一说。这位齐国的国君年纪小,经不得吓,被皇帝派去的国相主父偃一吓,逼得走投无路,胆小自尽了,又因其无嗣,齐国也将被撤销并入朝廷。皇帝的圣旨虽然还没有下来,不过未央宫廷议,群臣已经表决通过了。如果说前面燕国那位是死有余辜,那么在齐人心里,他们齐国这位国君却是被皇帝派去的主父偃给活活逼死的,所以近日也确有大量齐国人进京为齐王鸣冤。
至于春陀说的什么募民滋扰之事,不过是说今夏皇帝接受主父偃建议将天下豪强、乱民之众数百万众迁徙到新建不久的位于长安不远的茂陵县以充实京城。这些募民初迁徙过来,偶有滋扰生事的,也属正常,实际上却并未真的惹出什么大的乱子。
姬蕴这厢心下琢磨间,却又听见霍去病道:“就是今夏迁往茂陵的募民?我倒也听说过,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说着却是话音一转,眸中带笑地看向旁边的淮南王太子刘迁,开口问道:“那燕王之事人神共愤,与庶母做下那等荒淫之事,竟连亲女也不放过。至于那齐王,与亲阿姊秽乱宫廷,又有何冤?五十步笑百步之事,本就一样可诛,哪来那么多喊冤的?淮南王太子,你说是也不是?”
“哼!”刘迁冷哼一声:“是与不是,陛下自有定夺,哪是我等能置喙的?”
“陛下自然会给大家一个公允之说!我也不过是感慨,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天下间的女子难道都死绝了?他们非得瞅着自家的下手?”霍去病状似小儿之言,却是句句犀利,说话间,竟是朝刘彻一拱手道:“去病斗胆请求陛下彻查齐国之事,还大汉朝一个清明天下!”画风转的太快,众人尚未觉出味儿,霍去病已经成功将话题引到了齐国之事上。
霍去病话音未落,便听见刘迁身边的刘陵哈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霍小将真是会说笑!难道如今的大汉朝天下不清明?”
刘陵神情倨傲地看着霍去病,这个出身奴子的霍家小儿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关键是他竟敢不把兄长放在眼里!哼!我还就不信了,你敢真的在皇上面前说大汉朝的天下不清明?
刘陵话音落,刘彻也微微狭了眸子,看向霍去病,似乎也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堂上瞬间静地落针可闻,霍去病豁然起身,走到堂中央,午后的阳光落在鱼鳞状的冷硬甲胄之上,反射出强烈而刺眼的光芒,竟让人有几分天降神兵的错觉。尤其是霍去病与韩说、韩落尘、李延年等人站在一处,越发显得刚毅威猛、将门胆色。
众人尚未从这明显的对比中回过神来,便见霍去病双腿一曲,两个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带着甲胄的铿锵之声,震得人耳朵一颤。
“去病以为,大汉朝的天下,尚不清明!”霍去病一言既出,堂上立时传来一阵阵抽气之声。这位小爷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众人尚未觉出味,便又听见霍去病接着道:“内有吏治不振,外有匈奴频扰!明里锦绣盛世,实则硕鼠成群!诸侯国明争暗斗、自身不修,朝堂上党派林立、各自为政。经济不统、民生凋敝、豪强势盛、国库羸弱。陛下居未央宫,胸怀宏图大志,行的是天下一统,图的是大汉盛世,可是……去病斗胆妄言,如此千疮百孔、内忧外患的大汉朝怎算清明?如此各自为政、荒淫腐化的诸侯国,留之何用?”
“大胆霍去病!”霍去病话音未落,刘彻已拍案而起,眸中风云变色,似有泰山将倾之势。堂上众人皆是心下突突直跳。
刘迁率先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两下,而再观自家那个桀骜不驯的妹妹,此刻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似是还未从霍去病的话中回过神来。
堂上的韩说直觉心间一沉,无端生出对这位霍家小公子的担忧来。
弓高侯心中暗自叹了一句:“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廷尉张汤看向霍去病的目光中明显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激赏之色:好一个霍去病!若今日不死,他日必为我大汉之福!
江充却是冷哼了一声,心下暗道:不自量力之辈!
唯有姬蕴,神色复杂,本是镜湖秋波的眸中,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浓重的雾霭,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是谁教的你这些话?是你那长平侯舅舅卫青?还是朕椒房殿的卫皇后?”刘彻这两句疾言厉色的质问不可谓不威慑,也让在场的人心中多转了几道弯。霍去病多大?开了年也不过十四,他能有这番言论?能将大汉朝的内忧外患一针见血地指出来?若说他背后无人,确让人实难相信。
再看霍去病,一身甲胄跪在那里,明明比人矮半个身子,却偏生给人一种傲骨卓然的感觉。他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有神,脸上的神情熠熠生辉,丝毫没有被皇帝几句话给吓着,声音清亮、掷地有声:“这都是去病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如果说实话也是错,那么今日去病但凭陛下发落!从今以后,去病只言太平,再不论时弊!”
好一个只言太平,再不论时弊!若是今日刘彻当真发落了他,那岂不是成了个只喜阿谀奉承之言,不能虚心纳谏的昏君了?
“呵!”就在众人心中暗自揣测之际,刘彻突然轻笑出声,那满脸掩都掩饰不住的笑意,哪里还有方才怒气冲天的影子:“这么说,今日朕倒是不能罚你?不仅不能罚,还得赏!”
“陛下是圣君,陛下说的话自然是对的!”霍去病此时倒是从善如流。
“你此刻倒是想起来拍马了!”皇帝此刻的心情立时便峰回路转、晴空万里了。他就是喜欢霍去病这执拗劲儿,但你说他执拗吧,偏偏却能在风口浪尖、一触即发之时果断后退,避其锋芒,海阔天空,让人不仅恨不起来他,反而觉得正直率真。可这也就是霍小爷敢在天子面前如此,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显得笨拙而做作。谁教他是霍去病呢?谁教皇帝偏偏就喜欢他?
“陛下乃天子,去病乃小儿,天子眼中能盛得下千万小儿,小儿眼中却只看得见天子一人!”霍去病这话说得有点绕,刘彻起初尚未反应过来,询问的眼神看了看身边的春陀,却见春陀适时凑近,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道:“陛下,霍小将是说陛下雄才伟略,眼界宽广,装的是天下万民。霍小将心中对陛下的敬仰如天地皓月,心之所向,目之所及!”
“好个老奴!”春陀一席话,说得那叫一个舌底澜翻,听得刘彻心下受用至极,面上却是道了声:“巧舌如簧!”
在场众人皆是一番眼观鼻鼻观心……
半晌,才又听刘彻突然眸子一狭,话音一转,朝霍去病问道:“依你之言,若要我大汉朝盛世清明,当如何做?”
霍去病仍旧是跪在堂中,并不宏亮的声音却似乎有种超然的穿透之力郎朗而出,直击人心:“肃清贪腐、整顿吏治,内统经济、外攘匈奴,修法度、建奇兵,撤诸侯、削豪强!”
霍去病每说一个字,刘彻的心头便会一跳,这样的霍去病,让他如何不珍爱?他今日之言,或许自己终其一生也不会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就算全天下人都心如明镜,也不会有人这般直言不讳地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只因每个人的牵绊太多,顾虑太多,只因自己所在的这个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而此时,却有一个叫霍去病的小郎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自走过那独木天梯,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说:“陛下,看!这就是你所统治的大汉朝的真实样子!”
刘彻心中波涛翻涌,好一阵平复才又看向霍去病,问道:“如果朕全权受命你主匈奴事宜,朕要一个繁荣清明的大汉边疆,你需要多长时间?”
刘彻话音落,一直静观全场的姬蕴眸子猛然一缩,风云际会间,似有什么从眼中一闪而过,片刻便消失于无形。
霍去病眉头一张一弛间,话已然出口:“十年!陛下给我十年时间,我定将让漠北再无王庭!”
堂中一片鸦雀无声,空气中似乎有阳光的味道,而那个一身甲胄、如天降神兵的霍家儿郎,面容清绝、神情肃穆,脊背挺直地跪在堂中,却仿佛是天地间那唯一的一道身影,让人有极不真实之感。十年后,当数万铁甲军列阵长安城,一直排到茂陵东,天地缟素、日月暗淡,为那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山河同悲时,今天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忆起十年前那个午后,在廷尉府的大堂中,那个一身甲胄的的霍家儿郎掷地有声的话语,他说:“十年!陛下给我十年时间,我定让漠北再无王庭!”当时在心里嗤笑过这小儿诳语的人都深深扼腕,他们那时终于相信,十三岁的霍去病说的不是哗众取宠之言,那时的他许下的是一个男儿保家卫国的誓言,保黎民百姓,卫天下苍生!
“好!”刘彻一拍桌案,道:“朕给你十年,你若能为大汉扫清边疆,朕许你冠军侯位,世掌虎符!”
如果说先前霍去病的话已经让人颠覆思维了,那么汉武帝的许诺便是真真儿让人震惊!这是公然昭示了大汉朝未来的军事格局和天下兵权的归属。
一时间,众人心思频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