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一身甲胄的霍去病带着一众公子兵推开揽月阁的门,见到的便是一身男装的韩落尘正跪在姬蕴面前哭诉的景象。
“霍小将别来无恙!”姬蕴靠在窗前,淡淡地朝门口看过来,目光只在霍去病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准确地落在了霍去病身后那位蓝衣蓝氅的少年身上,想来这便是酂邑萧家那位人称“庆公子”的萧珩。
那萧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已是琼姿玉貌,一派谪仙风骨,站在玉树临风的霍去病面前,丝毫不减风华。如果说霍去病的美是一种骄傲中透着铮铮之气的美,那萧珩的美便是一种含蓄的、流淌在骨子里的风流洒脱。若将霍去病比作骄阳,那萧珩便是朗月。霍去病是那种闯了祸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的坏孩子,而这萧珩却是那种即使做错了事也让人恨不起来的好孩子。
萧珩似乎觉察到了姬蕴审视的眸子,只是清亮的目光看向姬蕴,微一颔首。
“姬相这是……”霍去病目光沉沉地看着跪在姬蕴面前的韩落尘,话却是在问姬蕴。
姬蕴并不直接回答霍去病的话,而是动作极其优雅闲适地轻理着广袖的袖口,眉心微蹙,喃喃自语道:“这姬南越发的懒惰了!”
霍去病目光一闪,恰好看见姬蕴手触之处的袖口有几道明显的褶子。不过只是一眼,霍去病便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韩落尘,眼中冷芒一闪:“韩落尘?韩说的女弟?”
韩落尘被霍去病眼中的冷芒一扫,顿觉心下一颤,身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这位霍小爷的名号她自是听过的!
“霍小爷问话,为何不答?”一个响亮桀骜的少年的声音在沉默的气氛中格外突兀。姬蕴眼都不用抬也听得出来,东莱侯府千娇万宠的小公子崔衍,他不是唯曹襄马首是瞻吗?何时与霍去病这般要好了?不过想来也不稀奇!虎贲营是什么地方,任你再厉害的主儿,进去了也叫你服服帖帖。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霍去病敢在王明阳眼皮子底下耍横,这些公子们进了虎贲营,还不得好好拜拜山头,站好队,巴结好这位霍小爷?再说了,霍去病的背后可是卫氏一族,皇帝送霍去病去虎贲营的那点心思也不难揣摩……这些自小长在权贵之家的公子哥看着都是纨绔,实际又有几个真是那傻的?想必离家之前都是得了家中长辈的教诲,摸透了形势的。故而,看看虎贲营中各家小子的走动,不难揣摩出他们身后家族之间的亲疏远近,政治态度。
“霍小将是想在本相的星月斋拿人?”姬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棋子,在手中细细把玩着,问出的话如春风和煦,却无端给人一种威慑的气势。
霍去病此时方才注意到姬蕴桌上的棋盘,随即抬步走近,待瞧见棋盘上那如交颈龙凤的残局之时,眸光微微一闪,轻嗤道:“姬相这局棋似乎尚未分出胜负!”
姬蕴浅笑从容:“霍小将也懂棋?”
霍去病丝毫不介意姬蕴话中的嘲弄之意,嘴角一勾道:“不懂下棋,却懂得布阵!”
几乎是霍去病话音落的同时,姬蕴把玩棋子的手一顿,眸中微漾……先前容玉与自己对弈时说的话鬼使神差地浮在脑中,她也曾说:“不会下棋,但会破阵……”
不过一瞬,姬蕴便面色如常地放下手中棋子,神色复杂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薄唇轻启,道:“那以霍小将之见,这盘棋局,本相的胜算如何?”
霍去病凝神棋局片刻,突然抬眼问道:“去病可否知道与姬相对弈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哦?”姬蕴似乎来了兴致:“这有何区别吗?”
霍去病别有深意地看了姬蕴片刻,轻轻执起棋盘上的一颗白子,在指尖摩挲了一番,才开口道:“若是男子,姬相此局定然稳超胜券!若是女子……”说到此处,霍去病轻轻放下手中的白子,笑看着姬蕴半晌,才复又道:“那谋的便是姬相的心!胜负自然难测!”
姬蕴心下一动,面上的笑意却是半分不减道:“愿闻其详!”
“那要问姬相是否先失了心!”霍去病笑意郎朗,对于眼前这位年轻的丞相有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当然了,姬相本是无心之人,又怎会失了心呢?”
姬蕴不以为意地笑笑:“不过是本相左手和右手之间的一场对弈,倒是让霍小将见笑了!”说着不等霍去病回话,便又接着道:“虎贲校尉的头风之症可有大碍?”
霍去病冷哼一声,说的却是:“姬相的梅林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姬蕴淡淡道:“本相奉旨在此,自然是要万无一失!”说着又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一直候在一边的萧珩,继而对霍去病道:“不过……酂邑萧家的‘庆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萧珩在听闻姬蕴之言时,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
霍去病也抬头看了一眼萧珩,这才轻笑着对姬蕴说:“再是厉害,还不是被姬相堵在梅林外几个时辰?”
“你我各有皇命在身,若是下面的人冒犯了霍小将,本相以茶代酒,算是给霍小将赔罪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盏茶,仰头便喝下了一大口。
“虎贲营奉旨寻弓高侯府失踪的女公子韩落尘!还请姬相高抬贵手!”霍去病看也未曾看上一眼那仍跪在姬蕴脚边的韩落尘,直言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本相奉旨在此等候韩说公子,既然等到的并非韩说公子”说话间看了一眼韩落尘,话却是对霍去病说的:“弓高侯府的女公子,霍小将便带走吧!”
“姬相是如何寻到女公子的?”霍去病未曾想到姬蕴这般轻易地就答应了,心思婉转间不禁多问了一句。
“霍小将难道不知?”姬蕴好整以暇的眸光轻轻掠过霍去病,最后落在了低眉顺眼、犹自落泪的韩落尘身上。
“我如何知道?”心知肚明的两个人面上各自打着哈哈。
“昨夜渭水之上淮南王太子掳了弓高侯府的韩说公子,绣衣使全城搜捕。弓高侯深夜闯宫,求陛下下旨寻找韩说公子并严惩淮南王太子。本相也是三更天才接到圣旨,封锁星月斋方圆十里以内渭水沿岸,不曾想等到的却是弓高侯府的女公子!”
“原来如此!”霍去病自然不会告诉姬蕴,几个时辰前,淮南王太子被绣衣使的人带到绣衣使官署醒酒,至今还睡着!北军巡逻在城门外发现了昏迷的韩说,同一时间,清绵山脚下,发现了数名绣衣使侍卫的尸体。所以皇帝下旨着虎贲营即刻找到昨夜被淮南王太子掳走之人。而与此同时,韩落尘的名字也被第一时间提到了皇帝的奏简中,似乎这个小小的弓高侯府庶女一夜之间竟成了解开整个事件真相的关键。
然而,霍去病不说,并不代表姬蕴就不知,其实早在霍去病到梅林外之时,姬蕴便先一刻知道了清绵山和淮南王太子一事。此事有绣衣使的人插手,有皇帝的过度关注,还有容玉的卷入或者说是容家的卷入……这让姬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而这厢当韩落尘反应过来要被霍去病带走之时,立马变了脸,竟掩面大哭了起来,无非是说自己无缘无故被淮南王太子掳去,坏了名声,岂能容于家族,又说如今再被霍去病带去官署,那此生便生无可恋云云。
霍去病一张俊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向不喜女子落泪的霍小爷瞬间便炸了毛:“你当小爷乐意来抓你?你还委屈上了?再哭,小爷先把你扔进渭水河里醒醒脑子!”
不得不说,霍去病这简单粗暴的恐吓还真是对韩落尘的症。本来听到霍小爷的话从之前的“带走”变成“抓你”,心里就有些发毛,再一听说要被扔进渭水河里,立时便被吓得噤了声,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霍去病。
这下可乐坏了一直在边儿上看戏的崔衍,忙不迭地指着韩落尘便道:“你这般看他作甚?他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这天下间的女子在霍小爷眼中只分两种!”说到此处,崔衍刻意看了一眼面色不好的霍去病。
韩落尘却是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崔衍,战战兢兢地问道:“是……是哪两种?”
崔衍面色一怔,不想这弓高侯府的庶女还真有胆子问,于是以手握拳,置于唇边,刻意地咳嗽了两声才道:“自然是容家玉儿和其他女子!除了容家玉儿以外,天下间其他女子皆一样,不堪入目!既是不堪入目,又怎会心生怜惜?”
崔衍话音落,本是冷眼旁观的姬蕴置于桌沿的手指微微一动……
“崔衍你今日的话太多了!”霍去病冷睨了一眼崔衍,再向姬蕴道了声告辞,便一甩衣袖,向外走去。一直跟在身边的萧珩随即领着一众公子兵朝姬相拱手告辞,然后带着还有些发懵的韩落尘紧随霍去病而去。
看着呼啦啦一下子,人全走了,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只是空气中的冷梅香似乎被冲撞了,再不复先前味道……
而出了门的霍去病一路拾级而下,转眼就到了楼下的梅林。这才回头仰望着姬蕴那间“揽月”阁,颇有些愤愤道:“待有朝一日,小爷定会拆了你这星月斋,看你还如何揽月入怀?”
有些不明究理的崔衍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疑惑,不过也只是一瞬,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凑近霍去病耳边,问道:“皇上给咱们的圣旨说的可不是找什么弓高侯府的小庶女!”
霍去病看也不看崔衍一眼,广袖一甩,大踏步向梅林深处而去,留下一脸雾水的崔衍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抬眼间恰好瞥见一身蓝衣的萧珩走了过来,忙一脸谄媚状地凑上前去。然,不等他打好腹稿,便听见萧珩如山间清泉般好听的声音道:“绣衣使官署那个叫做李延年的伶人身份尚且不明,他的话虽可作参详,却也不可尽信。再说那幅画……仅凭他勾勒的模模糊糊一个侧颜,如何能断定此人就是容家女公子……”说到此处,萧珩话音一顿,目光落在已经随其他侍卫走到前面去的韩落尘。方才韩落尘扭头看梅花的那一刹那的侧颜刚好落入萧珩和崔衍的二人眼中,只听萧珩接着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道:“而非韩家女公子呢?”
崔衍犹疑的目光看看韩落尘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的萧珩,半晌才一拍脑门儿道了一句:“瞧我这愚笨脑子!平日里倒还有几分机灵,可是一遇到你们这些个能掐会算的,便真真儿是不够用了!”
萧珩笑意温和地看了崔衍片刻,却终究只字未语地抬脚追霍去病而去。崔衍眸子一闪,也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