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山庄瑾瑜殿内,一身素白暗纹广袖长袍、雪貂大氅裹身的南清王刘庸正在正殿接待贵客。之所以说是贵客,实在是因为自南清王被赐下瑾瑜殿之后从未这般郑重地在正殿待过客,故而瑾瑜殿内侍奉的一众人等皆对这位风华艳艳却又不好相与的南宫夫人充满了好奇。之所以说她不好相与,实在是因为自打进了瑾瑜殿,这位眼高于顶的南宫夫人便没给过自家王主一个好脸色,一副谁抢了她儿子似的表情,不过……好像……这位南宫夫人的女儿的确是被自家王主留在了宝簪台……
还有那位一看就是一只狐狸的容家大公子,自打跟着南宫夫人进了瑾瑜殿,就一直一副唯南宫夫人马首是瞻的温顺样子。南宫夫人只需一个眼神,容大公子便会一番长篇大论,内容无外乎就是南清王如何如何不该留容玉在瑾瑜殿,又如何如何不该置容家的脸面于不顾云云。总之就是一句话,谁让你南清王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去瞎溜达,瞎溜达也就罢了,干嘛还要贸然救下了容家的女儿,救下了也就罢了,作甚还要将其留在瑾瑜殿,留下也就罢了,为何一留便是半月……
任凭这姨侄二人如何不满,南清王始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用心倾听,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悦,偶尔还道两声“是本王唐突了”,“本王有失考虑!”之类的话,间或握拳置于唇边,捂唇咳嗽几声。
一番较量下来,倒是南宫夫人先觉得累了,就着适时上前添水的婢女奉上的杯盏,便喝了一个底朝天,一番动作利落随性中自有一番大气优雅之感。见此情景,南清王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微微弯了弯嘴角,看来容家那块宝玉倒是肖母!
“虽是南清王之过,好歹也是救了小女一命!”南宫夫人放下杯盏,话音一转,瞬间让殿内伺候的一众奴仆恨不得立马跪下给这位霸气的夫人磕三个响头:说了快一个时辰了,您老终于舍得说句公道话,还我家王主一个清白了!
顿了须臾,南宫夫人笑容清浅,又道:“虽有功过相抵一说,可好歹我家丫头是闺女,到底是吃亏些,故而臣妇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南清王成全!”
南清王面具下的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唇边的浅笑却是魅惑人心:“夫人但说无妨,只要不是犯上作乱、违背仁义道德之事,本王定让夫人如愿便是!”
南宫夫人闻言,语气稍缓:“听闻南清王医术超群,既然此番能奉旨为我家玉儿医病,南清王的医术自是连皇上都赞誉的!故而臣妇想让我家玉儿拜在南清王门下,研习歧黄之术,不知南清王意下如何?”
南宫夫人语气平平地说出此番言语,却是让南清王和容云鹤皆是面上一怔。南清王想了南宫夫人有可能提出的多种请求,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求。而容云鹤则是在想,姨母此番请求岂不是与此行的目的相悖,可也不过是转眼之间,容云鹤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一时之间,心中已是感慨了几番。
“咳咳咳咳咳……”南清王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许久,才微抬双手,用那双过分苍白却又过分好看的大手紧了紧雪貂大氅。虽室内安置的大小暖炉不下十个,却依然无法让这位久病的大王好受一些。南宫夫人和容云鹤进来时均已脱了外披的披风,而这南清王在室内竟也这般娇弱,南宫夫人不觉蹙了蹙眉……
“本王久病成医,谈不得医术二字,夫人这番嘱托恐怕是……咳咳咳咳咳”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更甚之前的咳嗽声。
南宫夫人待他稍稍平复了些,才继续道:“臣妇也知此番请求有些为难,不过也请南清王体谅臣妇爱女心切。我家玉儿自幼娇惯,家中未曾用古圣先贤之说约束过她,自是养成了些随性之气,再则年纪尚幼,不识男女大防,累得南清王清誉,也让自个儿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说到此处,南宫夫人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掠过刘庸微微一蹙的眉头,顿了片刻,才又神色微凛,接着道:“此番请求虽唐突,但若非如此,恐怕南清王与小女日后便是牵扯不清了。小女顽劣,且不说入不得南清王的眼,就算是南清王看在容家、南宫家的情面上勉为其难娶了小女,南清王可曾想过长沙百姓?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年的长沙国难道要因为一个容玉再次回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
刘庸手执杯盏,置于唇边,却久久沉思,滴水未进,似是在聆听南宫夫人的话,又似在想别的事情。过了许久,才见他缓缓放下杯盏,眼神飞快地掠过轻酌浅笑容云鹤,又看了看南宫夫人,突然难得爽朗地笑出声道:“南宫夫人这般直言不讳,倒是出乎本王的意料!夫人怎知玉儿入不得本王的眼?”
听到刘庸直呼女儿的闺名,南宫夫人立时便冷下了脸。显然这位南清王不是抓不住自己话里的意思,而是有意回避。一时间之间,倒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于是冷冷一笑,说出的话干净利落、单刀直入:“臣妇以为,只有松年堂能入得了南清王的眼!”
刘庸闻言,眸子猛然一缩,看向南宫夫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南宫夫人则一脸淡然,任由刘庸似有穿透之力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半点不觉得难受,那种运筹帷幄的稳重与刻意收敛却并非不露痕迹的咄咄之气近乎和谐地相容,让刘庸一时心绪难辨。却在此时,一旁久未言语的容云鹤突然冲刘庸温和笑道:“南清王放心,此事目前也只有姨母与誉二人知晓!南清王大智,非常人可比,可到底我容家也非等闲。松年堂立世百年,若是连被人惦记上了还蒙在鼓里,便也不是容家松年堂了,如此又怎堪入得了南清王的眼?”容云鹤几句话说得明白通透,刘庸焉能不明。
容家松年堂自秦始皇二十年在秦国大将王翦的支持下由容家先祖在咸阳创建至今,整好一百年。松年堂最初只是以广招天下医者为门客,研习歧黄之术,著书立说而闻名于世,而让松年堂真正名声大噪的便是著名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从松年堂问世。历时百年,松年堂早就不只是容留天下医者著书立说之所了,还有自己完善的制药体系,松年堂的药铺也遍及天下,容家作为皇商,松年堂自然当之无愧地成为宫廷御药研制之所。
此外,松年堂常年有当世名医坐堂义诊。还首开女医之先河,著名的女医义姁和淳于缇萦便是供职于松年堂。松年堂的女医不多,大多都被皇帝充作宫廷御医,专为太后、皇后和嫔妃、公主们瞧病。也正是因了此,松年堂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有触及,暗里便是容家最强大的消息收发传递之所。
刘庸看中松年堂也非一两日了,本是极其隐秘之事,若是被有心之人知晓,便是一把递到皇帝面前、杀人于无形的刀剑。如果让皇帝知道有诸侯王妄图觊觎容家的松年堂,那无疑是让皇帝看到了自己卧榻之侧有人安睡,其结果可想而知。刘庸对松年堂虽看中却并未有大的动作,甚至并未与松年堂有过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便是如此却也教容家看破了心思,刘庸心中之惊涛骇浪非言语可表。容云鹤甚至从他某一瞬的犀利之气中看到了杀机,虽一闪而逝,但是那一刻,刘庸确实是动了杀念。
“碰!”南宫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清浅的目光落在首座之上的男子身上,状似在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般,淡淡开口,娓娓道来:“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窦氏薨逝,国丧之际,松年堂曾奉旨入蜀地为太皇太后寻一味药以保太皇太后真身不腐。元光三年,长沙王长公子旧疾突发,险些殒命,皇上派太医丞袁黎亲往临湘,才救了长公子一命。元光六年,楚国瘟疫,当时的楚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楚王三日之内寻得了治疗瘟疫的方子,十日之内所有的药材齐齐运达楚都彭城。去岁,蜀地卓家七娘一匹芙蓉锦引得天下英豪竞相求之……”
刘庸神色慵懒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缓缓地旋转,细细地抚摸,深眸半狭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让人难以窥探。远远看去,竟有几分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迷离阴邪之美。
良久,刘庸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像是极为醉人的古琴音般缓慢而绵长:“夫人心中,可有重于性命之人?”
南宫夫人闻言微怔,似是想不到此时此刻此地,此情此景此势,刘庸还会有心思问这样一个毫不相干问题,却又不似真的要自己回答。
果然,刘庸紧接着又开口道:“本王有!”说着将手中的白玉杯随意置于桌上,缓缓起身,立时便有婢女上前恭敬地递过一个铜制圆形雕花手炉。
刘庸伸手接过手炉,苍白却不显孱弱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白得几乎透明的颜色与铜炉古朴沉郁的色泽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更显出精致尊贵里透出的那几分颓废慵懒之气。
见刘庸似乎抬脚便要离开的样子,南宫夫人也立刻起身,就在刘庸踏出脚步的同时开口道:“南清王留步,我家玉儿……”
“如夫人所愿!”刘庸在南宫夫人刚开口便打断了她,只不紧不慢地吐出五个字。略显低沉的声音中似有不堪重负的疲惫,听得南宫夫人心头微微揪起……
眼看着那个清隽无双的的身影就要迈过门槛,南宫夫人欲再追上前去,却被容云鹤抬手止住。南宫夫人不解,却见容云鹤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殿内巡了一圈,然后极为郑重地朝自己摇了摇头,南宫夫人瞬间明白,此地暗中恐怕有不少高手,便是自己追上前去,也近不得刘庸的身。那样手握权柄、而又心中丘壑万千的人岂会容人随意威胁?若说这位南清王会因了先前那番话而杀了自己,南宫夫人也丝毫不觉得意外。可是他方才离去前那句话是何用意?难道他竟这般轻易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南宫夫人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南清王刘庸不是对玉儿有些顾念的南楚王刘注,他这般隐忍成全所图为何?
南宫夫人陷入沉思的同时,容云鹤也在思考。本来此次来瑾瑜殿,是想借着南宫夫人护犊子之名,胡乱牵扯一番,以南清王不顾念玉儿闺誉一事大闹瑾瑜殿,以此与南清王划清界限,以隔绝未央宫盯着容家的目光。南清王本就是奉旨医病,这样一来,天下人定会说容家忘恩负义,可这总比时时刻刻被皇帝盯着,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下来落得个勾结诸侯王、意图不轨要来得好得多。可是,南宫夫人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棋行险招,不仅将南清王的辛秘之事摊了开来,还硬生生地将容家与南清王亦或应该说与长沙国绑在了一起,将容家更推向了风口浪尖。可容云鹤也是通透之人,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厉害。若说容家与南清王有牵扯会惹得天家忌惮,绝非虚言。但是如今与容家有牵扯的却不只是南清王一方诸侯王,还有个很得皇帝信任的南楚王。南楚王刘注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容家扎根南楚百年,不管容家愿不愿意,都会被打上南楚之臣的印记。更何况,南楚经济的繁荣、赋税的一多半可都全仗容家。刘注又怎会轻易让别人分了本该属于他的那杯羹。皇帝信任刘注不假,可天子的信任又有几分真?若是刘注与刘庸二人有隙,皇帝是不是会睡得更安稳些?坐山观虎斗的滋味,想必皇帝是极愿享受的!而容家此举虽有些与虎谋皮之险,却是能保容家安稳的一招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