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温泉山庄距离姬家温泉别院不过数百米,中间仅隔着一片桃花林。据说几百年前,这莫山之中也只有一个姬家而已,当年高祖皇帝看中了姬家这块温泉之地,姬家家主便将大半个温泉别院都献了出去,独留下一处地势陡峭的山地温泉。这处山地温泉便是现在的姬家温泉别院,整个建筑都是建在陡峭的山坡之上,连那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尽皆依山而建,别有一番自然和野趣的风景。
而皇家温泉山庄却是莫山之中最大的一块一马平川之地,其中大小温泉几百处。当年高祖皇帝在莫山之中大兴土木,硬是将从姬家得来的温泉之地扩大了几十倍,又从天下各地搜集了大量的奇花异草,奇树异石,珍禽猛兽置于其间。后来经过了惠帝、文帝、景帝的再度扩建和充盈,如今的皇家温泉山庄俨然一座山石间的皇家宫苑群落,有大小温泉宫殿上百座,各个独立而又彼此相连成为整体。皇家的子嗣在这温泉山庄内几乎都有自己的下榻之殿,就连那些多年不入京的诸侯王也有都在这里有御赐的宫殿。
比起往日的空旷与寂寥,今夜的温泉山庄却是一片忙碌……大量的温泉池子让整个山庄暖雾袅袅,廊檐下一排排迎风璀璨的薄纱宫灯轻舞飘摇。在暖雾与灯火的映衬下,整个山庄竟有几分云蒸霞蔚之感,而这云蒸霞蔚之中有寒风送进来的雪沫子挣扎飞舞着,却终究抵不过这暖意融融,还不及落地便无有了踪影,在夜色中生生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侍女疾步穿梭于殿内,侍卫屏息而立于殿内各处,戒备之势明显。
“滚出去,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内殿里突然传来了卫长公主气急了的怒喝之声,伴着杯盏摔地而碎的声音。
“长公主息怒!霍小爷失血过多,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实属常事,请长公主稍安勿躁!”
“一时半刻?这都过了三个时辰了,还没醒来,要尔等何用?”刘瑶长公主的气势逼人,吓得地上的几个侍医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这位祖宗摘去了脑袋。
“长公主先消消气,几位侍医都是常年在温泉山庄为陛下瞧病的,自然不会欺瞒长公主。长公主若是不信,便再找几个侍医过来瞧瞧!”这话是修成子仲说的。
良久无声……又不知过了多会儿,才听得刘瑶的声音再起:“还不快去叫人?把山庄里的侍医都给本公主叫过来!”
“回长公主的话,山庄里现下就老臣几个人,其他侍医三日前均被陛下召回了宫里,如今大雪封山,即使现在急召,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山!”侍医的回答似乎合情合理。
里面又是一阵滔天之怒、雷霆之怨……
殿外廊檐下平阳侯负手而立,将里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嘴角也不禁有了一丝自嘲。这便是母亲为自己千挑万选的女子?人前再是端庄得体又如何,再是谦恭谨慎又如何,到底还是仗了未央宫的势,藏不住那骄横跋扈的真性子!如此倒还不如修成遗姬那般,跋扈、张扬甚至连刻薄,都来得淋漓尽致,管天下人如何说去!
“南面的瑾瑜殿内可是住进了人?”一声凉薄的男子声音让陷入自己思绪中的平阳侯微微侧目,便见灯火阑珊处,已经换了一身天青色长袍外披一件雪貂毛领银色织锦大氅的祁王世子正拦住一个侍卫问道。
瑾瑜殿?曹襄不禁抬眸南望,隔着暖雾氤氲、灯火摇曳依稀可见瑾瑜殿外廊檐下绘着彩色花鸟图案的薄纱宫灯晕着温黄的灯光随风摇摆。纵然隔得远看不真切,但是却给一种花渐盛开、鸟欲成翔之感。
“回祁王世子的话,南清王前日便住进了瑾瑜殿!”那侍卫恭敬地回答了刘夜的问话。
南清王?曹襄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刘夜状似恍然地轻笑道:“原来竟是南清王驾临!”说着顿了一顿才复又道:“此处侍医不够,为何无人去瑾瑜殿请?南清王身边想必是带着侍医的!”南清王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外界都知此人常年疾病缠身,身边带着侍医也不是什么秘密,故而祁王世子有此一问。
那侍卫不曾想这位一进山庄便去了祁王府在山庄的琉璃殿再未出来,此时一现身却是问瑾瑜殿的侍医,不知是何心思,于是垂眸回道:“皇上下了旨意,南清王在此静养,没有皇命不得打扰!”
刘夜面色一顿,没有皇命不得打扰?竟是这等缘故!这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八年未曾进京的南清王到底有何能耐竟得皇上如此庇护?
沉思中的刘夜一抬眸便看见不远处廊下负手而立的曹襄,不觉目光一滞。虽白日里整日都在一处,但却是与众人一起,二人交流的机会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几句寒暄。二人之前虽不见得有多亲厚,可到底因了祁王、祁王妃和平阳长公主这双重的亲戚关系,也是未曾断过往来的。可不知从何时起,二人之间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或许是从千菊宴后,或许更早……
曹襄朝刘夜微微颔首,他身上的衣裳并没有换下,还是白日里那身紫红锦绣衣袍外披一件灰鼠毛领大氅,通身的富贵衬着那一张俊逸沉稳的脸,更显得皇家贵裔、天人气度。
两人站在廊下,隔了数丈远遥遥相对,中间有莫名的尴尬压抑的气息缓缓流淌。之前回话的侍卫早已退了下去。时不时有雪沫子随风吹进来,在二人眼前轻晃一番却终究沉淀不住,融化在半空中,没了踪迹。
良久,还是刘夜当先迈开步子,待走近曹襄站定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须臾,才缓缓转身,与曹襄并肩而立,眼睛却是望着廊檐外的花草山石、富贵盛景。
“你说她纨绔骄纵,无有章法?”沉默了良久,刘夜突然幽幽地开口道,似是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目光始终望着廊檐外。
曹襄凝思片刻,嘴角微微一弯,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你说她不及你阿母之万一?”刘夜愣了一瞬,又开口道。
“在本侯心中,天下无人能及阿母之万一!”
“你说她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目无尊长,还嗜酒成性?”似是不甘心,刘夜再问。
“她气走了十八位先生,一把火烧了南宫府的藏书楼。领着一众婢女、护院投壶、斗草、弄虫蚁,还将蛐蛐儿偷偷放进了熟睡的南宫老将军的鼻孔里。不到四岁便弄出了一个五花大绑阵法将几个兄长困在阵中一天一夜。五岁时醉在了南宫家一座上百年的酒窖里,险些丢了性命……难道这不算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目无尊长、嗜酒成性?”曹襄柔声细数着桩桩件件,眸中冰冷的神情却是一点点融化开来,明明是在数落,偏生勾着唇角,一副宠溺的表情。
刘夜听着听着,也不自觉唇角微扬,眼前似乎立刻便出现了一个双丫髻的小女孩如何调皮地气走了那一拨又一拨的老先生,如何将藏书楼烧毁引得南宫将军吹胡子瞪眼,如何坐在草地上与一众奴婢玩着斗草,弄着虫蚁,如何蹑手蹑脚地将蛐蛐儿塞进南宫老将军的鼻孔里,如何困得几个兄长在阵中不得出来,又是如何用一双稚嫩的手臂抱起酒窖中的坛子,喝得酩酊大醉……原来,那么早……曹襄那么早就发现了那么可爱的她……
一想到曹襄故意误导自己,刘夜心中顿觉愤愤难平,猛然回眸偏着脑袋看向曹襄,眼中的怒气翻涌,似有滔天倾泻之势,一字一句道:“可你还说,她相貌丑陋,不堪入目!”
曹襄浅笑着回眸,迎上刘夜的喷着怒火的眸子,半晌才幽幽然道:“我若不如此说,你怎会轻易退了婚约?”
刘夜闻言心下一痛,脚下也变得虚浮,堪堪儿后退了两步才站稳,随即又听到曹襄如是说:“祁王世子可曾扪心自问,当真是因了我曹襄的话你才生出了退婚之意?先不说你那软弱又好面子的父王,你那眼高于顶又爱慕虚荣的母亲,便是你自己可曾因为听到容家女公子代郡草原被掳生出过厌弃之心?”
听着曹襄这般数落自己的父母,换做平时,刘夜定要与他拳脚一番,今日却无端没了气性。
曹襄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不忍,轻叹一口气,接着又说:“你来问我容家玉儿是怎样的人,我虽存了私心,但是除了容貌以外,其他的可有半句谎言?你如今贪恋九儿的美貌,后悔了当初之事,可曾想过,你当初来找我本就是抱着坚定退亲的决心,我也不过是顺了你的意推了一把。试想,当初你若稍有情谊,又岂会不等她回京便急急儿来问我?还有,你当真信了我那句‘相貌丑陋,不堪入目’?南宫家一门俊秀,南宫夫人当年艳冠天下,她的女儿如何能丑陋?你难道不曾细想过?可你执意要她做如夫人,想必是嫌弃了她的名声,却又放不下她的富贵?或许你想过她并非貌丑,只是你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美貌才情皆超出了你的构想,而你唯一算错的便是失了自己的心!”说到此处,曹襄定定地看了刘夜须臾,突然拂袖转身,风中只传来他冷淡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此,你还怪我坏了你的姻缘么?”
曹襄的话毫不留情却句句戳在刘夜的心坎之上,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原来曹襄那个小子说的竟都是事实。是,从容玉代郡草原被掳开始,自己与她的缘分冥冥中便已经尽了,而那个亲手斩断这份缘分牵扯的竟是自己。曹襄说得没错,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了他所说的“相貌丑陋,不堪入目”之言。可是自认为见过天下美人无数,岂会被美人皮囊所惑的祁王世子哪曾想到,稻黍稷楼梯之上的惊鸿一瞥早已让自己惊为天人,而皇宫门前那迎着阳光的倾世笑靥早已让自己情根深种,千菊宴上的风华绝艳、千寻崖上的纵身一跃让自己如今尝尽了相思之苦,掏心之痛。那个看似骄纵却步步稳妥、看似锋芒实则光华内敛的女子,她的心中是否有过自己?如果……如果没有退婚一事,她是否也如其他闺阁女子般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有朝一日前去迎娶?那件事……是否让她对自己生出了怨恨?这一生,便是真真儿错过了吗?可即便是错过,即便此生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让自己深爱的女子,那又怎样,只要她还……活着!刘夜突然踉跄了几步,一把扶住身旁的廊柱,眸中一片氤氲,原来,原来自己的愿望如此简单,竟只是要她活着!若她活着,只要远远看着,这一生也该不像现在这般心如死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