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容家府邸容云鹤居住的云澜居内,一身紫色家常棉布长衫的容云鹤正在书案前翻看着容家各地商铺管事送来的月末账册,一卷一卷的竹简几乎占据了整个书案。屋内的靠墙角的位置有一处壁炉,炉子里的炭火燃得红彤彤的,由于壁炉较大,占据了整个墙角的一半地儿,加之壁炉排烟的通道设在室外,所以屋内极其暖和却又不觉得憋闷。
壁炉旁,一个黑衣随扈打扮的男子垂首而立,看样子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直到容云鹤从竹简账册中抬起头来,黑衣随扈才恭敬地上前几步站定,等着主人发话。
“何事?”容云鹤再次埋首,将手中的竹简又展开了些,口中随意问道。
黑衣随扈拱手答道:“回大公子话,姬相去了城西别院!”
容云鹤捧着竹简的手一顿:“哦?他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快!”
那黑衣随扈复又道:“姬相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其间喝了两盏茶,听那位如意姑娘弹了一曲,后来便提及要将如意姑娘送走之事。不过……”说到此处,黑衣随扈面露难色,似乎在斟酌要如何措辞方为妥当。
“只管讲来!”容云鹤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黑衣随扈立即道:“姬相中了胭脂醉!”
容云鹤猛然从竹简中抬起头来,瞳孔一缩,犀利的眼神直射黑衣随扈,吓得黑衣随扈一个哆嗦,随即道:“不过,姬相似乎早有防备,那如意并未得逞!姬相离开之后,如意便晕了过去。”
“如意的身世可有眉目了?”
“时隔太久,相关之人均已不在人世,查起来颇费周折。另外,似乎有人刻意隐藏了如意十年前的行踪……目前为止,也只查出如意当年曾被卖到了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胭脂楼,其间曾被淮南王太子收在府中为倡妾。不过后来胭脂楼被灭之后,涉事之人均被灭了口。而彼时恰逢淮南王太子也被禁足在府中半年有余。大约是在这个时候,如意的行踪便断了,直至半年前大公子下令调查巴蜀卓氏查到了姬相,我等才在姬家的城西别院发现了姬相藏着的人竟然是十年前天下第一楼的清倌人,花名如意!”
“淮南王太子刘迁?”容云鹤放下手中的竹简,若有所思道:“被禁足了半年?”想到这里,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眸子一沉吩咐道:“继续查!再查当年的姬蕴与淮南王太子刘迁之间的关系。另外,密切关注南越太子赵婴齐的行踪,越是平静的水面才越蕴藏着可怕的暗流!”
正在此时,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不多时,便听得两位婢女自报名姓齐声求见的焦急之声响起:“子衿、抚琴有要事求见大公子!”
容云鹤剑眉微蹙,屏退了黑衣随扈,这才叫人进来。两位婢女一见容云鹤便齐齐地跪下来。子衿首先开口道:“姑娘失了踪影,还请大公子速派人去寻!”
“何为失了踪影?”容云鹤身子一顿,随即从竹简中抬起头来,声音浅淡从容,神情温和如常却无端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
“姑娘与卫长公主赛马,进了林子便再未出来。此时山里的积雪渐厚,大雪封了道,人已经进不去了!呜呜呜呜呜……大公子……您一定要救救姑娘!”子衿说到此处吞吞吐吐,话不成句,容云鹤一恼,眸子一沉,怒道:“是何因由,还不速速道来!”
子衿一哆嗦,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好在抚琴及时回道:“回大公子的话,今儿个一早,姑娘是受了平阳侯之约前去南郊驰马,奴婢等本来是要禀过大公子的,可是大公子去了铺子里,后来是南宫府的五公子、六公子和七公子来接,奴婢等不及多想,便留了话与门房。本来今日天气甚好,可谁知一过午时便下起了大雪。姑娘与卫长公主以及几个府邸的女公子、公子一起赛马正酣,便也不曾多想。哪知后来姑娘与卫长公主胜负难分,进了南郊北面的密林里便失了踪迹。霍小爷、南宫府的三位公子、平阳侯、祁王世子、修成少君进了林子去寻,至今也未出来。各府的奴婢都回去报信儿了,估摸着这会儿子整个京城都惊动了!奴婢和子衿先行回府报信儿,吟箫、知书、览画、弄墨、名砚留在南郊等候消息!”
抚琴一口气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来,容云鹤猛然起身走到窗前,啪的一声推开了窗户,只见外面的雪如鹅毛般簌簌落下,地上早就积下了厚厚的一层。有仆人从院中经过留下了脚印,足有半尺深,不过片刻那些脚印便被落下的雪掩盖了踪迹。城中尚且如此,山中的情形可想而知。容云鹤眉头紧蹙,突然回身看向抚琴:“今日去的都有哪些人?”
“除了卫长公主、霍小爷、南宫府的三位公子、平阳侯、祁王世子、修成少君以外,还有崔小侯爷、李大公子、郑二公子、夏侯翁主、薛家二女公子和南宫府的林姑娘。”
容云鹤眉目间愁云缭绕,心下暗忖:这京城贵族圈子里有些名声的公子、女公子倒是聚了个齐!南郊北面的密林后便是一座深山,大雪若是封山,又正值隆冬时节,怕是月余也化不了雪。玉儿虽有些自保的本事,可若是有心之人加害……想到此处,容云鹤一双剑眉顿时拧作了一团,怎么也舒展不开,随即便吩咐容府的管家容伯领了几十个容府的护院跟随子衿和抚琴前去南郊,又派了容家的十几个影卫暗中前去接应,自己则带了随身护卫去了姬相府。
姬相府门前,容云鹤打马来到时,见一位灰衣老者正候在门前,似乎早就料到自己要来一般。不等容云鹤驻马,那灰衣老者便上前来到容云鹤马前丈许远站定,揖了一礼,自报家门道:“老奴姬城见过容大公子!奉我家君侯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容云鹤并未下马,却是将姬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谈吐、举止不卑不亢,即便是立于马前,从所处位置来说矮了许多却并不给人卑微之感,想来应是姬蕴府中依仗多年的老管家,于是也拱手回了一礼,道:“老管家有礼了!只是,姬相怎知我会前来?又为何会让老管家等在此处?莫不是姬相此刻不在府中?”
姬城见容云鹤虽是未曾下马,却语气温和,丝毫不给人居高临下之感,心中的好感似乎多了许多,于是道:“回容大公子的话,我家君侯此刻的确不在府中,午时便离府去了莫山温泉别院,半个时辰前传消息嘱咐老奴在此等候,说是容大公子一个时辰内必会前来,让老奴转告大公子一句话:‘吉人自有天相!’”
容云鹤闻言一怔,莫山?那不是南郊密林后的那座山吗?自己竟然忘了,姬家在莫山里有座温泉别院,紧邻皇家温泉山庄。今日接到消息,姬蕴中了胭脂醉,想必他在温泉别院怕是为解胭脂醉之毒吧。世人皆知莫山出天然温泉,却不知道姬家百年前便建造的莫山别院中除了温泉池,还有一池天然的寒池,终年冰冷刺骨。
容云鹤凝眸沉思之际,忽觉一股强大的气流由远及近,自上而下,凶猛而来。刚回过心神,便见一只通体纯黑的海东青有如闪电般直冲而来,扑扑凌凌,煞是威严,在容云鹤头顶盘旋俯瞰,犀利而敏锐的一双眼睛里那藏也藏不住的野性难驯之气扑面而来。一双锋利的银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而下扼住人的咽喉。这样的气势,果真是海东青中的上上之品。若不是容云鹤见多识广,又曾有过与海东青相处的经历,恐怕此刻也要被这气势给震上一震。
姬城见容云鹤与海东青隔空对视了好半晌,一个是君子如玉的儒商,一个是野性难驯的畜生,偏生毫无违和之感。而容云鹤明明是温润清泽的眸子竟堪堪儿地让主人这只异常骄傲神勇的海东青破天荒地收敛起了身上的戾气。起先海东青出现之时,姬城故意放任之,便是要看看这位容家大公子的胆量,如今一见倒真真儿地开了眼界。于是上前一步,再次郑重地朝容云鹤施了一礼,道:“容大公子果真是胆识过人,我家君侯这只海东青还从未在外人面前服过软!”
容云鹤不以为意地轻笑道:“姬管家过誉了!胆识不敢当,倒不至于怕了个畜生!”
姬城闻言一愣,这容家大公子看似温透,说出的话也明明是再和风细雨不过,连那说话时的眼睛都是柔和的,可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总觉得别扭!可转念一想,莫不是自己方才放任海东青之举得罪了这位爷?顿时脸色微讪道:“容大公子说得是。”随即又言归正传:“如今这雪越发地大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听说大雪封了山,别说是人,便是鸟儿也飞不进去。但这海东青却非凡物,别说是一个小小的莫山,便是那万丈雪山也只有被它踩在脚下的份儿。”
说到此处,姬城望了望大雪纷扬的天空,继续道:“这海东青常年养在莫山中,也是一个时辰前才被君侯差了回来,有他在身边,容大公子可省下不少力气,也能与山里互通消息,不至于断了音讯!”
“如此便多谢你家君侯了!”容云鹤说话间看了一眼仍在头顶盘旋但明显少了之前那种莫名敌意的海东青,然后朝姬城说了声“告辞!”同时银狐大氅一甩,勒转缰绳,一夹马肚,转眼间,便一马当先离了姬相府。几个随身护卫紧随其后,而那海东青在容云鹤转身的一刹那便飞快地直冲而下,温顺地落于其肩头,随其扬长而去。马蹄踏雪,碎雪纷乱,像是盛开出尘土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