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卫子夫之言,若是往日,刘彻必然是一笑了之,不知怎的,今日竟是恼了,一手打乱了桌上的棋局,便道:“这过完年便十四岁了,怎的连字也不识得几个?越发地不长进了!朕看你当真是要将这小子养成一个吃喝玩乐的浪荡子!如此下去,朕是不是要考虑给朕的据儿换个教养的人!”这么多年来,刘彻对卫子夫虽谈不上盛宠,但却也是敬爱有加,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尤其是如今竟然说出要将太子刘据交给别人教养之类的话来。
卫子夫闻言,脸色便是一白,眼泪珠子也就这么不顾场合地汩汩落下。她深知,自己未来的依仗便是这唯一的儿子太子刘据,而长乐宫那位皇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止一次想要将据儿要过去亲自教养。若这般,那自己以后岂不是连儿子的面也难见上,这教她堂堂正宫皇后有何脸面再执掌凤印?
霍去病见姨母如此,心下也是一紧,忙跪下朝刘彻磕了头道:“陛下要罚便罚去病,皇后娘娘无罪!闯祸的是去病,男子汉大丈夫,自有担当,不敢叫娘娘替罪!娘娘教养一众皇子公主,还要执掌后宫,本就劳心劳力,去病不敢让娘娘妄担了教化去病失职的罪过。文韬武略,去病虽不全然精通,却也是不会辱没了陛下和娘娘的一片苦心!此次随舅舅出征,临行前娘娘赐下的典籍,去病均是看过了。若是皇上不信,今日便考考去病也无妨!”
“哦?”刘彻似乎没想到这小子竟还会看书了,于是面色稍霁,随口一问:“你且说说,皇后都让你看了哪些典籍?”
霍去病看了一眼卫子夫,见她脸色稍微好转,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再向刘彻回道:“孔孟之道、老庄之说,均有研读,对《战国策》,《孙子》、《吴子》、《司马法》、《孙膑兵法》、《六韬》、《尉缭子》也有涉猎。”
这下连刚刚将圣旨收起来的刘庸也不禁抬头看了过来,似乎对霍去病小小年纪便涉猎这些艰涩甚至是常人看都看不懂的兵书颇为好奇。
而刘彻也是面露诧异,随即道:“《尉缭子》你也看过?既然你也研读孔孟之道,便知那尉缭之说却是与孔孟之道相悖,那且说说你的看法。”
霍去病不假思索,张口便道:“去病觉得,治世之道,非一说一论一家之言可全之,须当取众家之长为我所用,去其糟粕,留之精华,与时进,擅变通,方为长久之道。而尉缭之说虽有暴力之处,但试问泱泱大国,若只存礼仪儒学,无有法度、刑狱,在面对强敌来犯,暴民滋扰之时,又如何能掌控局面?委积不多则士不行;赏禄不厚则民不劝;武士不选则众不强;器用不便则力不壮;刑罚不中则众不畏。”
霍去病言罢,刘彻眼中明显有异光闪过,嘴上却是如是说:“黄口小儿,也敢来谈治国之道?朕看你是越发地没了管束!”随即朝仍匍匐在地的春陀道:“传朕旨意,三日之后,着霍去病入虎贲营,归虎贲校尉直接管束,无朕旨意,不得私自出营,违者连坐问斩!”
春陀领了旨意退下,一旁的卫子夫却是急了!那虎贲营是什么地方,皆是军中遗孤与各将官子孙,还都是那犯了事或不服管教被扔进军中自生自灭的子孙。换言之,虎贲营中不是那争强斗狠之辈,便是那纨绔跋扈之人,那进去之后再也出不来的比比皆是。霍去病自小养在自己身边,当了亲生儿子般疼爱,自然是舍不得放到那虎狼之地中受苦,于是便急着向皇上求情道:“请陛下收回成命,去病自小娇养,哪里受得军中的苦?若陛下要罚他,不如送到长平侯军中,一来长平侯的管教他是不敢不服的,二来也历练了……”
谁知卫子夫话音未落,便听见霍去病掷地有声道:“去病愿意去虎贲营,谢陛下恩典!”
卫子夫后面的话因了霍去病这句谢恩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里,进出不得。
刘彻却是很满意霍去病的反应,随即朝皇后道:“此事已定,梓童也不要过于忧心,朕相信,凭他这小子的能耐,定也吃不了大亏!再说,那虎贲营,他又不是没进去过?”
这厢刘庸却是眯起了眼,对霍去病也不禁高看了两眼。毕竟,寻常家的公子皆是不愿去那严苛之地,但是若能从虎贲营脱颖而出,那便也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可比。卫子夫只瞧见虎贲营的苦,却不曾想,那虎贲营是大汉军中唯一一支不受任何人节制,仅全权受命于皇帝一人的正规军队!如今霍去病又是皇上亲自下旨送进去的,只要霍去病不是个傻的,便自有他出头的一日。
卫氏一族如今因了卫青和卫子夫这兄妹二人已达鼎盛之势,连太子刘据身上也流了卫家的血,再往上便是天威赫赫。而盛极必衰的道理想必即便是这卫皇后一时想不明白,那在官场浸淫多年的长平侯卫青岂有不知之理!端看长平侯素来行事低调、谦恭谨慎的处世之道便可窥探一二。卫氏一族若要将这盛宠延续下去,非待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不可。长平侯的军功太甚,皇上不会不防,而如何既能分了长平侯的势力又能安抚卫氏一族,关键的人物或许便是眼前这个霍小爷。然他出身卫氏,却是姓霍,这对于卫氏一族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皇上来说,霍家和卫家本质可不一样。皇上这般打算,卫青自不会看不明白,但乐见其成,其中不乏舅甥之间的深厚情谊,更乃卫青本不是那贪功桀骜之人,在他看来,或许霍去病便是卫氏的另一条出路吧!只是不知这霍小爷今日是话赶话接了去虎贲营的旨意,还是这本就是他的意愿?若是后者,其心思、筹谋恐怕比之那长平侯卫青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不出五年,这天下便会因霍去病三个字而风云变色。
刘庸这厢沉思之际,突然听见霍去病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入虎贲营之前,去病还有一事请陛下玉成!”
“且说说看,只要不是无理取闹,朕允了你便是!”刘彻似乎因为霍去病轻松应下去虎贲营的事而心情大好。
霍去病仍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长揖磕头之后,才郑重其事道:“入了军营恐怕便如进了那福地洞天,去病怕出来之时,看好的媳妇早跟人跑了,故而请陛下先与去病赐下婚约,去病也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放心历练!”大汉朝多信奉黄老之说,道教盛行,而道教的核心不外乎是“清静无为”、“离境坐忘”,既需要安静,不受外界干扰。因此大部分道教徒为了避开嘈杂的城市,纷纷跑到深山老林中去修道。而霍去病口中的福地洞天便是信道之人所指的地上仙山,它包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构成道教地上仙境的主体部分。霍小爷这里只是想要表达那虎贲营其实就是个无有玩乐、适合修行的与世隔绝之地,他这番言语倒是有意思!
霍去病话音未落,刘庸和刘彻却是同时眯起了眸子,一个眸中颜色翻滚,风云莫测,一个似能洞穿人心般锐利而直白。
沉吟片刻,便见刘彻有意无意地执起桌上的羹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陶碗里的参汤。陶碗和羹勺偶尔相撞发出的清脆中似又带了沉闷的声音深深浅浅地落在了霍去病的心上,竟让他素来无所顾忌的心慢慢地提了起来,越来越高,最后竟似到了嗓子眼儿一般,眼看着便要从口中冲出来,这时候只听见刘彻漫不经心地一声嗤笑:“世人皆向往那福地洞天,你竟如此不以为然!原以为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如今倒成了个风流多情小郎君!你且说说看是哪家的女公子让你这混世魔王入了心?”
霍去病似乎早就等着刘彻的这一声问话,随即便声音朗朗地答道:“南宫世家幺女,南宫未央!”
“当!”的一声,刘彻随手扔了羹勺在碗中,眼神犀利地扫了过来:“你说的是那个退了祁王世子婚约的南宫未央?”末了又加了一句:“南楚容氏玉儿?”
“正是!”霍去病回答得干脆。
刘彻却是再度眯起了眼:“为何偏是她?一家有女多家求,朕竟倒不知这容家玉儿是何样人物,惹得你们一个二个上赶着来求!”
“还有谁比这小子还着急的?”卫子夫闻听刘彻之言,心中一紧,忙赶在霍去病之前问道。
刘彻偏了脑袋看过来,看得卫子夫心中又是一阵心慌,半晌,才听见刘彻语气稍显不虞道:“昨日里太后传过话来,说是荥阳郑氏有意为长房大公子郑默白说亲,直接求到了皇太后那里!朕尚未觉出味来,这平阳长公主也来说亲,偏生也是非这容家玉儿不可,朕倒是奇了,这容家丫头不过十一岁,尚未及笄,你们一个二个的怎就非她不娶了?”
刘彻话音未落,卫子夫便急了:“平阳长公主说亲又是为了谁?”
刘彻声音淡淡道:“淮南王太子!”
卫子夫闻言心下稍安,可转眼又想,这淮南王太子刘迁远在寿春,淮南王父子多年未入京城,若不是皇帝偶有提及淮南王那个年幼时曾在皇太后身边待过的长袖善舞的女儿刘陵,卫子夫险些忘了这淮南王还有个王太子的存在。只是这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父子二人此次竟然是为了容家丫头而找到了素无交集的平阳长公主说亲!世人皆知,平阳长公主与皇帝自幼感情甚笃,在大汉朝乃至在皇帝的心中那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甚至比皇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淮南王找到了平阳长公主,便是存了务必达成之意。
卫子夫这边凝眸沉思之际,南清王却是微微倾身拨弄了一下棋盘上早已被打乱的棋子,状似无意道了一句:“这棋局已乱,皇上可还要继续?”
刘彻微诧道:“既然棋局已乱,又如何继续?”
南清王嘴角微扬,只用手在棋盘上随意拨弄了几下,一双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大手在黑白棋子的衬托下竟是有熠熠生辉之感,无端让人觉得这双手好看得过分,连刘彻也不禁看得有片刻的愣神。不出须臾,便见棋盘上先前还散乱的棋子此刻倒像是被施了法术般快速回位,与之前的棋局无二样。
刘彻不觉暗暗称奇,半晌才道:“握瑜这盘棋复得好!看来局在心中,倒不必拘泥于这些外在的东西了!当年曾闻听握瑜八岁便与父王在长乐宫中盲棋对弈,下了整整一夜,而长乐宫中整夜未掌灯,直到天明仍未分出胜负。当年朕还不以为意,如今真见识了方觉握瑜棋艺竟已到如此高深之境!”
南清王又是一阵轻咳,之后才回道:“当年小儿心性,幸得先皇承让,方得了那虚名。庸这复盘之法,尚不及先皇万分之一,皇上快莫要取笑于庸了!”
这人转眼之间竟高谈阔论起棋艺来了,这可急煞了一旁的霍去病,他好端端请旨赐婚,怎就突然就被这么云淡风轻地给带过了?正要再言语,却被卫子夫一个眼神给止住了,也知今日不是适当的时机,况且又来了淮南王太子和荥阳郑氏长房嫡孙郑默白搅局,皇帝也必不会如此轻易就下了决定。不过在霍去病看来,这淮南王太子和郑默白再厉害,总好过姬蕴和南楚王刘注这两只老狐狸。如此看来,九儿妹妹的婚事恐怕一两年内倒不那么容易有定论了。
心中虽如此想着,可到底是怕被人捷足先登了去。霍去病沉吟片刻,突然朝刘彻一拜,言辞恳切道:“陛下恩典,要去病入虎贲营,去病万不敢辞,去病今日便求了皇上姨父和皇后姨母的恩准,恳请舅父舅母做主前往南宫府提亲,先将婚事定下,以免夜长梦多。”
霍去病口中说的是“皇上姨父和皇后姨母“而非”陛下和皇后“,言下之意便是此乃家事而非国事。如今自己与容玉皆是男未婚女未嫁,又有长平侯夫妇做媒,于情于理都无僭越,霍去病这是逼着刘彻表个态度!为此之时,刘彻若还在斟酌将容玉许给淮南王太子或是荥阳郑氏郑默白,那便是打了卫氏一族的脸面。长平侯卫青如今军功正盛,匈奴战事还得依仗于他,万是不能轻易拂了他的面子。可若是将那容玉许给了霍去病,那便是将卫氏一族与南宫世家以及容家绑到了一起,若再要图之,更是难上加难。再者,霍去病是自己未来十年内一步举足轻重的棋,怎能让他坏在容家这丫头手里?但看这小子的倔样儿,倒似真的非卿不娶。千菊盛宴上霍去病表明了对容家玉儿的心思,这一点刘彻也是心知肚明的,原只当他是小儿心性罢了,却不想如今到了圣前他竟还这般执着。过去的这些时日,自己到底是疏忽了什么?这小子又是何时看上了容家这丫头的?
刘彻心思起伏之际,便又听见卫子夫轻言细语地试探了一句:“依着臣妾看,这容家小丫头倒是个能管住这臭小子的!“
刘彻闻言即刻便沉了声音:“娶妻娶贤,什么叫能管得住?若堂堂七尺男儿教一个小丫头轻易拿捏住了,朕看他倒也不必再求什么功名前程了,直接躲在后院里哄妻儿便好了!“
卫子夫心下一惊,再想说什么,却是听见南清王刘庸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大丈夫立行于世,再是丰功伟绩,若无美人共享,岂不凄凉?霍家公子乃性情中人,倒是让庸好生羡慕!“
刘彻抬眼望过来,隔着那银质面具也能感觉到刘庸眼中的那一丝柔情,面色一顿,心下却是嗤笑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过这样的南清王,将来的长沙王,才是最让自己放心的,不是吗?只是不知这深情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就觉得美人好过江山?若是装出来的,那这南清王……想到此处,刘彻心中不觉一凛,目光却是落在了仍然跪着的霍去病身上,心中又是一阵烦闷,眸光明灭之间已变了数种心思,最终道:“你年岁尚小,此时谈论终身为时过早。那容家玉儿也尚未及笄。朕便应了你,三年之内容家那丫头不会与了旁人。三年之后你若还这般坚持,朕……“说到此处,刘彻却是话音一顿,转而道:”朕便随你去争,至于容家丫头最终嫁与谁便由她自个儿说了算!“刘彻这席话虽说是对霍去病说的,却也是说给另外两家的。如此一来,倒也解了他的难题,不用再想着如何赐婚方为妥当。而这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若要谋个什么事却是足足的够了。三年之后,这容家、或是南宫家,在不在这世上还两说呢……
而霍去病却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皇上的话看似公允,均不相帮,实则是与霍去病有利的。旁的不说,单说这年纪,霍去病如今十三、四,再过三年也就十六、七,谈婚论嫁刚刚好。可这荥阳郑默白和淮南王太子均已过双十之年,已及冠。若再等三年,只怕两家族中长辈也是等不得的。两人的身份皆在那里摆着,无论是作为长房嫡孙的郑默白还是作为诸侯国太子的刘迁,子嗣传承最为重要。若说三年之后有个准信儿,兴许还等得,若说三年之后这媳妇是不是自己的还不定,那便是等不得的了。也就是说,皇上这三年之约,对于霍去病和容玉皆影响不大,好歹二人年岁尚小。可却是于其他两家大大不利。因此霍去病算准了另外两家会重新选择姻缘之事。只是,霍小爷此时尚不知,有句话叫做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他算准了两家的形势,却算漏了两个当事之人的心,不过此乃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