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元朔二年(即公元前127年)秋,北方草原的草木渐渐退去了盛夏的繁茂与鲜绿,一茬又一茬地变黄。不出数日,整个草原便是金光灿灿的一片,连着那密密丛丛的像火烧云一样随风浮动的胡杨林,便美得不似人间了。
一行人马缓缓行驶在这画一样的大草原里,三辆马车行在中间,前后各有四五十人左右的锦衣护卫。马车行驶在草原上,车轱辘与草地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晰,这清晰中又带了几分慵懒。
“嘎——”大雁的叫声划破天际,拖长了尾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悲凉,刹那间便惊醒了为首一辆马车内正在浅眠的少女,两弯柳叶细眉微微蹙起,一双盈盈秋水般的大眼睛里清波流转,中有愁思百结……
蓦地,一双素白小手轻轻撩起绣着缠枝图案的马车窗帘,外面立刻便有婢女适时地伸过手,熟练地将帘子打了个漂亮的结,同时传来了小婢女有些兴奋的声音:“姑娘醒了?姑娘你看,这北边儿的草原就是好看,难怪姑娘一定要走这边呢!”
少女抬眼望向万里碧空,微暖的阳光有些刺眼,少女不自觉抬手遮挡,阳光落在她如玉白皙的小手上竟有几分通透之感。透过指尖的缝隙望去,不远处的低空正缓缓地飞着一只孤雁,而且是越飞越低……这个季节正值大雁南飞,偶尔会有离群的孤雁也是正常的,但是从刚才大雁的哀鸣以及此刻它低空飞行的姿态看来,应该是一只受了伤的孤雁吧!
如此想着,少女峨眉一蹙、粉唇轻启,对外面的小婢女道:“子衿,让人去看看那只雁还有没有救?”
小婢女一愣,随即应声跑开了去。不一会儿便有侍卫拎着一只身上插着箭羽的大雁,两支箭都射在大雁脊背靠后的地方,箭尖与羽毛相触的地方渗出两滩血迹,有些触目惊心,少女的心竟被不知名的情愫狠狠揪起,一把掀了车帘子,便跃下了马车……
一行人为了一只受伤的孤雁而停下了,随行的府医已经为大雁拔了剑,上了药。而此刻,少女正环抱着那只已经沉沉睡去的大雁坐在金黄的草地上。
“姑娘,恕老朽直言,这只雁……虽然伤已无大碍,可是怕也活不久了!”一头花白头发的府医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把这个事实告知少女。
见少女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怀中大雁那一身灰褐色的羽毛凝神静思,府医不禁再次开口:“雁乃群居之鸟,本就不易单养,如今又受了伤,恐怕对人戒备已深,再无求生之欲了!”
“雁乃忠贞之鸟,我又岂能见死不救?”就在老府医以为少女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少女突然幽幽开口说。
老府医长叹了一口气,终究只是摇摇头走开了……
“轰隆隆”的声音突然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卷着铺天盖地的草原气息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似乎连大地都被震得摇晃起来了。周围的护卫立刻围到少女身边,为首的一名护卫着急道:“姑娘快上马车,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少女微眯了眼,看着碧空与草地相接的远方滚滚而来的人马,冷静地回答道:“已经来不及了!”
护卫们因为少女过分的冷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训练有素地执起兵器,围成一个圈,将少女护在中心,面朝那从天边而来的人马,严阵以待。
如天雷般滚滚而来的人马风驰电掣地涌来,卷起的漫天狼烟和被马蹄带起的衰草铺天盖地,震得少女这边的马险些发狂。
当尘埃落定,草原归于平静之时,骑着高头大马的闯入者们已经将少女和她的护卫团团围住,刀剑相向了。
来人中为首的一名男子冷冷地扫了一眼少女:“你抢了我的猎物!”
少女轻抚着怀中的大雁,微微抬头看向那红棕赤兔马上的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较一般男子高大许多,皮肤黝黑,在阳光下还泛着健康的光泽,五官立体,鼻梁奇高,处处都透着阳刚和力量之美,一身短靴轻裘,腰间系着箭囊,箭囊里还有几只未用完的箭矢。
从未有人敢如此大胆地打量自己,更别说直视自己的眼睛,而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不卑不亢地看着自己,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这让伊稚斜心里升起几分玩味来,唇角微微扬起,也如少女打量自己般上下打量起她来。
少女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美得不可思议,眉似远山不描而翠,唇若涂砂不点而朱,五官虽然稍显稚嫩甚至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婴儿肥,却丝毫不影响她遗世独立的美丽,尤其是那双灵动而清澈的大眼睛像极了两泓自九天而下的清潭,碧波滟潋。头顶双丫髻,余下的黑发在身后有如上好绸缎一样直垂及腰,一身月牙白暗纹织锦右衽交颈曲裾长袍拖曳极地,领口和袖口都有银丝镶边,腰间系一条银丝织锦缠枝图案的腰带,更显得款款细腰不盈一握,长长的广袖随着草原的清风与衣袂、黑发翻飞起舞,纠纠缠缠……看似素淡却极其考究的衣饰,还有这通身的气派,当是权贵之家的女儿。
“哦?”少女的声音清澈而绵软:“你如何证明这只雁是你的?”
伊稚斜笑而不语,但是很快便有人呈上两支箭矢,正是方才府医从大雁身上拔下的。一般有身份的人使用的箭矢都会有自己独有的记号,而如今这两支箭矢上也不例外,箭身刻有一个奇怪的文字。
刚才府医为大雁拔箭的时候并未仔细看,此时乍一看箭身的记号,少女暮然想起自己曾在兄长的书房见过这个字,这是匈奴文字中的“左”字。心下立时便有了计较,看向伊稚斜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警惕和审视:“你是匈奴人?”
少女话音刚落,周围少女带来的护卫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没想到此行会遇上匈奴人。现下大汉与匈奴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大将军李息与车骑将军卫青分别从代郡和云中郡出击,向西共同进攻匈奴。此一战,两位汉朝将军攻下HN地区,一直到达陇西,斩获数千匈奴人,夺取几十万头牲畜,将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逐出汉境。朝廷就将HN地区改设为朔方郡。虽说战事刚停,毕竟时局未稳,匈奴人此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代郡草原很是耐人寻味。若是姑娘落到了匈奴人的手里,那此行跟来的所有人都别想活了,一想到大公子的手段,护卫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随时准备与这些匈奴人决一死战,与其护不住姑娘回去被大公子杀,还不如现在忠心护主、拼死一搏,还能保住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姑娘,怎么办?他们都是匈奴人!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婢女子衿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少女的身边。
少女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转头看向伊稚斜:“你想怎样?”
伊稚斜勾唇一笑,缓缓从箭囊里抽出两支箭矢,然后抬起另一只手,立刻有他的侍卫递上长弓。突然,他利落地搭箭、拉弓,两支箭齐齐的瞄准少女……
一时间众人皆惊,少女的护卫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缩小了包围圈,将少女更加紧密地团团护住。伊稚斜却是不以为意,看着仍然处变不惊、一脸清冷的少女,突然手一抖,箭矢的方向对准了少女的怀中。
“啊!”“哧!”女子的惊叫声和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少女没有想到关键时刻子衿这丫头竟然扑到了自己身前硬生生地挡下了一箭,另外一箭却是从少女怀中的那只大雁穿喉而过,箭矢的另一头此刻正抵在少女的胸前,若再进一分一毫,那支箭就不仅只是穿过大雁的咽喉,同时也会刺进少女的心脏。尽管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少女还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男人的箭术之快之准之狠。
“子衿!”少女扶住自己身前的婢女,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虽然子衿这丫头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忠心可鉴,但是这丫头却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怕疼,怕死,可是却是这样的一个丫头在生死关头竟然为自己挡下了一箭,这教她如何不动容。
“姑娘……子衿……不疼……”子衿朝少女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却是终究抵不过身上传来的剧痛,晕了过去。
少女将子衿交给身后的府医,这才缓缓转过头,眸中一敛,对上伊稚斜“你奈我何”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一个清冷孤傲,一个阴寒果决,眸光交汇处,两人已经过了数百招。
“堂堂左谷蠡王竟然如此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看来传言果真不可信!”少女突然浅笑,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冰寒之气。
伊稚斜一愣,眸中暗潮涌动,只觉眼前的少女不简单,她竟然看出自己的身份。如今是在汉朝的土地上,虽然自己不惧,但若是身份暴露,那也势必会带来不小的麻烦。战事刚歇,王庭的局势尚未在自己的掌控中,此时若再与汉朝翻脸绝非明智之举。思忖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撇到不远处那几辆马车上的标志,不觉心下一怔,随即勾唇一笑,语气中颇有几分玩味:“哦?那传言都是如何说的?“
少女心中一凛,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再则,刚刚她也明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机,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是她确定就在刚才,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确实是起了杀念。虽然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是风光霁月:“小女自幼便听闻左谷蠡王的威名,英勇善战、治军严明,乃当世之大英雄!而且小女还听闻左谷蠡王有‘三不杀‘,不杀手无寸铁的女子、不杀三岁以下的孩童,不杀耄耋之年的老人,不知传言可信否?“
眼前的女子笑意盈盈,声音轻糯婉转。虽然明知她如此说自己是在试探,并非真心,可伊稚斜仍然心中微动,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原来汉朝女子是这般看待本王的?”但是随即话音一转,语气中不知不觉便透出几分阴邪来:“那你们汉家的女子可曾听闻过我们匈奴有位冒顿单于,他用鸣镝响箭训练士兵,曾亲手射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妻儿?”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在少女明亮如星子般的探究目光里一字一句接着道:“这位冒顿单于正是本王的祖父,而在他所有的子孙中,只有本王与他的性情最为相似!”
伊稚斜的话已经成功激化了两方护卫的对峙,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杀伐就在眨眼之间。
“是吗?”少女轻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粉色的唇,状似可惜地摇摇头:“看来今日小女是要命丧此处了!本来还想着与左谷蠡王做笔买卖,如今倒是不必了!可惜了那两百匹西域种马,只好便宜右谷蠡王了!”
闻言,伊稚斜神色一冷,看向少女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再次瞟了一眼不远处马车上的标志之后,开口道:“你与南楚容家是何关系?又如何做的了容家买卖的主?”
少女也不着急辩解,而是悠悠然环顾了一圈四周那些凶神恶煞的匈奴兵,这才轻启朱唇,慢条斯理道:“这就是左谷蠡王与我容家谈买卖的诚意?”
一句“我容家”让伊稚斜神色微顿,虽然是一介弱女子,可言谈之间却自有一番凛然风华,周身散发出来的尊贵之气不禁让人侧目。但见伊稚斜轻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的兵士退下。“哗啦啦”兵器收起的声音响起,眨眼功夫,那些围着少女的匈奴兵便已退到了伊稚斜身后。
只见伊稚斜嗤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丝毫不在意那些随着他靠近而拔剑相向的护卫,最后在距离少女两尺开外的距离停下了步子:“容云鹤是你什么人?”
少女轻轻抬头状似无意地缕了缕鬓边被风扶起的一缕碎发,轻轻地别在耳后,然后才眸光微抬,看向伊稚邪,那一抬眸间的笑意瞬间灿若春花、皎如云月:“正是家兄!”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是听她自己承认,伊稚斜心中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原来她是南楚容家的那位女公子。自己多年与汉家打交道,平生最佩服的人便是南楚容家的大公子容誉,其表字云鹤,此人表面温润无害,实则锋芒暗藏,容家的百年基业在他手里可谓是发扬光大,在重农抑商的汉家竟然能把生意做到连皇帝都忌惮三分的地步,想来也是绝非凡人。而目前自己与容家正在秘密接洽的就有一笔西域种马的买卖,只是因为战事的原因容云鹤到现在都没有表态,而且听闻容家的那两百匹西域种马很可能会被汉武帝征用,只是容家也尚未有明确的表示,若是寻常商家,恐怕那刘彻早就强令征用了,偏生是容家,这买卖也从来只是容家说了算,哪怕是皇帝也得讲个生意场上的买卖自愿。伊稚斜近一段时间一直在为马匹的事发愁,却不想突然冒出个小丫头倒是给了他一个天赐的良机。据他所知,右谷蠡王也私下与容家接触,应该是也盯上了那批种马,那么现下的形势……
思虑间,伊稚斜再次带着探究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女,之前没注意,现在细看,竟是与容云鹤有三分相似,看来她便是被容家保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位女公子了,于是大笑道:“原来是容家幺妹!愚兄唐突了!”
少女秀眉微挑,对于伊稚斜的称呼似有不悦,但是很快便将心中所想尽数收敛,露出一抹毫无破绽的微笑:“多谢左谷蠡王不杀之恩!”
伊稚斜似笑非笑地凝着少女,突然上前一步,大手一扬一收之间,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已经握在手中了。少女一惊,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顿时心中气恼,正要伸手去夺,却被伊稚斜接下来的话给顿住了,他说:“此簪就权当作这笔买卖的信物,本王会即刻与大公子商谈细节,定不会让容家吃了亏!买卖谈成之日便是这玉簪物归原主之时!”说着不等少女回答,便迅速地转身、上马、离去……
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那所过之处荡起的烟尘很快便随风散去,草原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少女看着怀中那只已经凉透了的大雁,心底某个地方狠狠地一揪,莫名的钝痛之感缓缓蔓延……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少女都只是怀抱着那只孤雁静静地站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带着草香的清风扶起他的发丝、衣裙,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