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长公主府门前那辆通体墨色的沉香木马车静静等在那里,两匹纯黑发亮、毛色无半点杂质的骏马立在车前,威武之气昭然。整个长安城,亦或是放眼天下,能以沉香木、汗血马为马车的恐怕也只有这姬家的少年丞相了。
一身墨色大氅、容颜如仙的姬蕴在姬南的搀扶下正要踏上车辕,却不知为何顿了片刻,回首望了望身后的平阳长公主府,突然说了一句:“将那瓶冰肌玉露膏送与她吧!”
身后的姬南目光一怔,一时之间竟未反应过来自家君侯口中的“她”是谁。而那冰肌玉露膏可是君侯珍藏多年的疗伤圣品,怎的忽然就要赠与旁人?
见姬南怔愣,姬蕴一脚踏上车辕,转眼间便进了车厢,帘子落下前,扔下了一句:“若是她手上留了疤,你便去临湘守着那病秧子吧!”之后便再不言语了。
隔着落下的帘子,姬南这才恍然大悟,自家君侯是要将那宝贝冰肌玉露膏赠与容家女公子。可是容家女公子的手好不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还要连累了自己去临湘?虽然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地应下……
“一乐也”乃姬家三大酒楼之一,来此的多是文人雅士、朝廷官员,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如果说“稻黍稷”是南北荟萃,英豪齐聚。那“一乐也”便是旖旎江南、风姿典雅。至于那姬家最负盛名的“星月斋”更是天上人间仅此一家的饕餮盛宴之地。
容玉到了“一乐也”的时候,便有店掌柜亲自相迎、引她至四楼天字一号雅间。一进门,四周的装饰处处都体现着江南风情、典雅不俗,临窗的一张八仙桌前,一位须发花白却仍然精神矍铄、霸气外露的皂袍老者正半闭双眼,似是在打盹,又似在沉思,让人一时看不真切。
一旁立着的一位青衣老者神情略显焦急,仔细看去,额际有密密的细汗渗出,容玉见到万俟能时面色微愣,几时见过万俟管家这般小心翼翼过?
再看向那八风不动的老头子,容玉不禁玩心顿起,于是朝身后的子衿和无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朝半狭着眸子的老者走去。
万俟能见状,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着。
容玉向万俟能投去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脚下越发地轻了……眼看着近了近了,就在容玉准备去揪那把白胡子的一瞬间,老头子忽地睁开了双眼,在众人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反手一把将容玉双手牢牢地制住,扣在身后。
容玉立刻便大声嚷道:“不玩了不玩了!爷爷使诈!”
南宫震天哈哈大笑,那发自内心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九丫头,容老头没教过你兵不厌诈么?”
容玉转头瞪了一眼南宫震天,愤愤道:“我又不是你的兵,爷爷做什么要对九儿使诈?哎哟!疼死我了!”
容玉一喊疼,南宫震天立马便松了手,笑话,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可是伤不起的!
就在南宫震天松手的当儿,容玉眼中有狡黠之色划过,很快便一个飞快的旋身,手中一伸一缩之间,一根白色的胡须已经静静地躺在左手的掌心:“兵不厌诈,爷爷输了!”
南宫震天宠溺地看了一眼自个儿的小孙女儿,佯装板着脸道:“刚才是谁说不是爷爷的兵来着?”
容玉眼珠子一转,呵呵一笑,娇俏的声音中是那藏也藏不住的朝气与骄傲:“此一时彼一时也!”
“小滑头!”南宫震天宠溺地捏了捏容玉的小鼻子,这才叹口气道:“爷爷老了,这白胡子哪能拔得完,若真是要拔完了,那岂不是要把爷爷的胡子都拔光了!”
容玉鼻子一酸,上前一步,扑进南宫震天怀中:“爷爷不老!爷爷还要陪九儿骑大马呢!”
一旁的万俟能见此情景,也不禁微红了眼眶。这姑娘便是老家主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姑娘离开长安城多少年,老家主便在南宫山闭关了多少年。想想姑娘在老家主背上骑大马的情景,仿佛就发生的昨日,怎么一转眼,姑娘就真成了大姑娘,而老家主也生了这满头华发……
正在伤感的南宫震天突然瞥见容玉右手上缠着的白色绢纱,上面有点点殷红的血迹渗出,立时便沉了脸,一双眼睛直直射向立在不远处的子衿:“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衿被这南宫老爷子一瞪眼,吓得腿都软了,忙回道:“老将军息怒,我家姑娘不小心被簪子伤了手,后来在千菊宴又射箭,又弹琴的,伤口开了裂,来的路上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你是怎么看顾你家姑娘的?”南宫震天突然瞪向万俟能,之前万俟能已将平阳长公主府的事情讲了个大概,虽然心中明白,可是真见了自家孙女儿手上这般样子,心中不觉恼怒。
万俟能已经被南宫震天训了一顿,本就忐忑的心此刻更是提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地道:“老奴护主不周,害的姑娘受了伤,请老家主责罚!”
南宫震天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容玉一把拦住道:“若不是万俟管家搬出爷爷的名号,那南越的姬相岂能放过九儿!”
“姬家的三小子?”南宫震天皱了眉头。
容玉从南宫震天怀中起来,绕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南宫震天斟了一盏茶,又挨着南宫震天坐下,这才道:“可不是!说什么要请教我弹琴!”说到这里,容玉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瞪向南宫震天:“不说弹琴我倒是忘了,爷爷为何非要让九儿在长公主的宴会上弹母亲的那首‘飞花’?”
南宫震天一愣,随即做贼心虚道:“你怎知是爷爷的意思?”
容玉冷哼一声道:“万俟管家就是爷爷的影子,若不是爷爷的意思他岂会擅自做主?别以为九儿年纪小,就不知道爷爷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明着让万俟管家跟着林姝媛,实际上就是不放心九儿!还有爷爷担心九儿在千菊宴上传出什么不利的名声,所以才让万俟管家如此。爷爷纵然不喜林姝媛,我自然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既不放在眼里,又怎会与她相争。偏生爷爷要来瞎搅和,九儿若猜得不错,要是林姝媛在盛宴上选的不是弹琴而是跳舞,万俟管家也是会逼着九儿出去舞上一舞的。爷爷说,是也不是?”
小丫头一席话说得犀利透彻,南宫震天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被数落着,可苦煞了一旁的万俟能,不停地擦着额头的冷汗。
角落里的无忧嘴角不禁一抽,心中当神一样来崇拜的南宫震天老将军的形象立时一落千丈,跌倒了谷底,他都在怀疑自己眼前看到的是那个执掌南宫世家长达五十年,驰骋沙场、杀伐果断的南宫老将军吗?
“你说有这么个聪明的孙女儿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南宫震天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我南宫世家金尊玉贵的女公子,文武全才,岂能传出草包的名声?别以为爷爷不知道你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今儿个我老头子就把话撂这儿了,今后若再是拿自个儿的名声当儿戏,我老头子便一头撞死在南宫山上,免得活着看你们这些一个二个的小鬼儿难缠!”
容玉心下咯噔一下,面上却是撇撇嘴:“爷爷明明说了不再提代郡草原的事,我就知道爷爷说的话不可信!”
南宫震天被小丫头一噎,气得胡子一动一动的,半晌才道:“你都胆子大地敢拿自己的名声这般作践,还不让我老头子生气不成?一个小丫头片子,满脑子的歪主意,你胡闹,那容云鹤也是个少根筋的!世上的路千万条,你兄妹俩却偏生挑了那最糟心的一条。若不是如此,又怎会丢了婚约?”
容玉闻言眸子一冷:“难道爷爷觉得祁王世子是九儿的良配不成?”
南宫震天一愣,关于这桩婚约,他起初也是不同意的,偏生当年窦太后亲自前往南宫山求亲,与自己密谈了三个时辰,至于这其间的种种外人自是不得而知。但是自此南宫震天便接受了祁王世子作为自己最宝贝孙女儿的良配。祁王其人虽无建树,且性子软弱。但生在皇室,正是这份无建树和软弱才使得祁王府长沐皇恩。无论朝廷斗争多么惨烈、无论刘氏封王如何削弱,唯有这祁王府的荣华不变,祁王爵位的尊贵不变。南宫世家,上千年的根基早已让九重宫阙之巅的那人寝食难安,南宫齐婴若不入仕,或许南宫家的基业尚可保全,而如今却已非易事。因此南宫家的儿女婚事便不仅仅是南宫家关起门来的事,而是极有可能影响天下走向的大事。
这一辈的儿女中,容玉的几个已婚的哥哥为避锋芒,皆是娶了南宫世家家臣的女儿。而未娶的哥哥们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而作为南宫世家最受瞩目的女公子,容玉的婚事自然也是要那未央宫的天子点头的。祁王府闲散多年,祁王父子也只甘心做个富贵王爷,又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门亲事恰到好处,偏生被这么闹没了,若是再行议婚岂会容易。只要是手握兵权的臣子、封地一方的诸侯王、乃至有名望的世家,皇帝决计是不会同意其与南宫家联姻的。或许汉武帝的一声宏愿之中除了灭匈奴之外……还有一个灭南宫世家?试问这样的天子如何会让南宫世家多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助力?又如何能将南宫世家这股势力平白给了他的某个臣子?
如此想着,南宫震天的心情倒是越发沉重了,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如珠如宝的孙女儿,叹了口气道:“虽说那祁王世子不见得是一桩好姻缘,却能保我九儿一世安宁!如今爷爷老了,生怕哪天突然醒不过来,还未来得及看到我的小九儿出阁!”
一旁的万俟能见状,忙上前劝道:“姑娘富贵之命,老家主要放宽心才是!”
“富贵?天下又有几人能富贵过我南宫世家?”南宫震天叹了一口气。
万俟能抬眼瞧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子衿和无忧,犹豫了片刻,还是对南宫震天开口道:“老家主莫要忧心,依老奴看,姑娘的婚事是好事多磨,没了祁王世子,却还有更好的!再说,老家主当年最先属意的可不是祁王家的那个小娃娃!”万俟能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隐晦,在场的恐怕也只有南宫震天能听懂他的意思。
只见南宫震天果然眸光微闪,似有醍醐灌顶之态,看向万俟能的眼神带了几分恍然:“你是说……?”
心照不宣大概说得便是这主仆二人,只见万俟能点点头,再补了一句:“今日襄儿传来消息说有人往临湘递了消息,估摸着临湘要变天了,那位怕也是要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