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长公主一问，场中立时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众人皆未反应过来平阳长公主口中的南宫姑娘是哪位。就在众人揣测之际，一道柔美却不失响亮的声音从女宾席尾的位置传来：“小女在此！”说话间，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从席尾走出，待到了场中才站定，朝主位盈盈拜下：“小女见过平阳长公主，见过卫长公主，见过祁王妃！初来公主府，本该早些拜见长公主，只因……只因先前出了些差错，故而不敢贸然来见长公主，还望长公主殿下恕罪！”一身鹅黄曲裾长裙，未着披风，在清寒的初冬更显得柔弱，言语之间的小心翼翼、欲说还休让人不禁心中生怜。
容玉面色如常地看了一眼场中的林姝媛，全然一副看陌生人的生疏之态。一旁的子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心下斟酌片刻，才凑近容玉的耳朵轻声道：“我明明看见她穿着斗篷的，偏生这会儿子单薄着身子出来，也不怕把她自个儿冻坏了！”
容玉剜了一眼子衿，嗔道：“就你是个多嘴的！”
子衿撇撇嘴又道：“子衿还不是为了姑娘！刚才那林姝媛口中说什么出了差错，明明是针对姑娘！”
容玉眸子一冷，轻嗤道：“你何时听她说起我了？这是何等场合，由得你信口胡说！就算是她针对我又怎样？我自己都不在意，别人能奈我何？”
子衿顿时噤了声，却是容玉身旁的霍去病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平阳长公主并未急着叫林姝媛起身，只是一边抚弄着自己手上的丹蔻，一边漫不经心得问道。
林姝媛心中一顿，一排雪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脸色也有几分苍白，半晌才回道：“小女闺名姝媛！”
“可是姓林？”平阳长公主唇角轻弯，呷了一口茶之后，半晌才状似无意地再问道。
林姝媛闻言身子一晃，一张小脸越发地惨白如纸，却不得不垂了眸子回道：“正是！”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议论纷纷……
“原来姓林？我就说南宫将军何时又添了女儿？”
“南宫将军疼爱夫人是出了名的，府中儿女尽是嫡出，方才听说南宫府的女公子，我还纳闷呢！南宫府的女公子不就那一个宝贝疙瘩么？”
“姓林？我想起来了，南宫将军曾纳过一房姬侍，听说是故去部下的遗孀，那姬侍入府时是带着孩子的！”
“这便是了！南宫将军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凭他的身份，纳个高门贵女为妾也不过分，竟然为了照顾遗孤部下的妻女，做到如斯地步？”
“听说南宫夫人当年就是为了此事远走南楚，哎！真真儿是难为了南宫将军！”
……
众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入容玉的耳朵，她撇撇嘴，心道：这些人还真是能颠倒黑白！南宫齐婴纳妾，倒还这般冠冕堂皇？那自己的母亲又算什么？妒妇？难道女人就该高高兴兴为自己夫君张罗那床弟之事？照顾遗孀能照顾道自个儿床上去？想到此处，容玉握拳的手不禁紧了紧。
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挨了过来，缓缓将自己的小手包裹住。那温暖让容玉不觉心头一暖，侧头看过去，霍去病难得严肃的脸上一片真诚，他向容玉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这世上总有不一样的男子！”容玉心中一怔，他竟然看出自己心中所想，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不过好在两人本就坐在一桌，衣袖也是那种极为宽大的广袖，外人也看不出什么来。当然这外人自然是不包括姬蕴那双凌厉的眸子……
“起来吧！”平阳长公主这时正好叫林姝媛起身，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又补了一句：“你也不必拘束！既然是南宫将军府上的姑娘，想必也非寻常之人，今日来参加千菊宴，你可有准备什么才艺？”
林姝媛听平阳长公主这么一说，面上顿时一喜，回道：“小女虽愚钝，但承蒙父亲大人不弃，自幼也学了些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但不知长公主喜欢什么？”
平阳长公主明显一怔，好大的口气！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样样都拿的出手么？
然，不等平阳长公主开口，祁王妃却冷哼道：“南宫夫人、也就是当年的容二姑娘一手七弦琴弹得出神入化，可惜后来断弦绝音！当年世人皆言，容二姑娘之后再无琴！”说到此处祁王妃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目光渐冷的容玉，接着对林姝媛道：“林姑娘既然出自南宫府，不知琴技是否也能如南宫夫人当年那般余音绕梁？”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好一个祁王妃，竟将一介庶女与嫡母相提并论！这林姝媛今日若弹得好，便有不敬嫡母之罪，若弹得不好，便是落了南宫府的脸面，如此一来，倒是怎样皆是错！
而林姝媛却不这般想，她从不曾亲耳听闻南宫夫人的琴音，自是不知道其不可超越之功力。平素里自己的琴技也是得名师指点，连南宫齐婴也每每赞之，故而便生了骄傲之气，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今日自己若在这千菊盛宴上一曲扬名，不仅能让自己和如夫人扬眉吐气，也能给南宫府正牌的女公子一个下马威。更重要的是，若能一鸣惊人，为自己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岂不是一举三得？想到此处，林姝媛缓缓勾起了唇角，染了几分醉意的水眸若有似无地瞟向正襟危坐、八风不动的平阳侯曹襄，越看心中越是欢喜。京中贵族男子之中，就数平阳侯最为稳重，又是这般少年风华，听闻至今房中都不曾安置过一个姬侍，可见是个洁身自好、值得托付终身之人。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林姝媛不觉颊染红霞，含羞带怯。丝毫不曾注意到主位之上卫长公主刘瑶那双猝了毒却又藏得极好的深眸。
“小女虽不及母亲风华之万一，但今日愿意弹奏一曲以贺千菊盛宴！”林姝媛此话一出，平阳长公主不禁蹙了眉，不过只是一瞬，便吩咐侍女准备下去。
之前在场的闺秀中已有人弹奏过七弦琴，琴台便设在主位正对着的一处高台。贵族闺秀弹奏一般不会用同一把琴，因此平阳长公主特地为她重新备了一把桐木七弦琴。待林姝媛缓缓落座于琴台之上，素手起落间，一个单音轻缓而出，不过片刻，便是一连串的滑奏、揉弦和泛音奏法等特殊技巧鱼贯而出，在场之人无不惊讶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竟然有此等高超的琴技。
容玉本是漠然的神色骤然一冷，狭了眸子看向高台之上的林姝媛：美人如花，寒风轻冽，衣袂飘飞，琴声如诉，很容易让人沉湎其间。偏生此刻的容玉却无半点欣赏之意，只因这曲子……这曲子乃是自己母亲所作，名曰“飞花”，便是母亲当年名动天下之曲。记忆中，只听母亲弹过一次，便是在四年前离开京城之时。母亲曾说花飞花落、缘起缘灭，皆是宿命。也是自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听母亲弹琴。这林姝媛别的不弹，偏生选了这首曲子……
容玉心思起伏之际，突然一阵激越的滑音之后，琴声竟戛然而止，循声望去，但见林姝媛一脸无措地盯着手中的两根断弦……
众人皆是摇头，直叹可惜。然只有霍去病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向主位之上的卫长公主。而刘瑶却是来不及收回那嘴角挂着的半分笑意，便被霍去病瞧了个正着。不过刘瑶是何许人，她也不过是微怔，随即半警告半戏谑地剜了一眼霍去病，便转过了目光。霍去病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尖，哎，好似自己又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真是可惜了这支曲子！”祁王妃状似不经意的一句，却是再次将林姝媛推向了风口浪尖：“到底是庶女，竟然妄想与嫡母比肩！不过是断了两根琴弦便露了怯，本王妃倒是高看了你！”
林姝媛螓首低垂，一双水眸如今更是噙满了泪，十足的我见犹怜。偏生此刻平阳侯还来补刀：“南宫夫人之琴技独步天下，岂是人人都模仿得来的？林姑娘的琴技固然不差，却也只是空有其技，无有其魂。殊不知琴之一事，贵在其情、其意、其心、其魂，便如同美人，如果没了魂魄生机，便是再美也不过是一副红颜枯骨！这曲‘飞花‘，堪堪儿给糟蹋了！“
曹襄话音未落，林姝媛身子一软，便险些摔下琴台，毕竟是自己心仪之人，如此这般贬损，任谁也受不住！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内敛中却又中气十足的男子的声音响起：“老奴见过平阳长公主！“说话间，便见一位青衣老者已经走到场中，面朝主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
卫长公主和祁王妃面上顿时露出不悦，一个老奴，明明朝主位见礼，却只说平阳长公主。虽然心中不悦，但待看清了那青衣老者，面上一顿，原来是南宫将军府上的管家万俟能。这万俟能是谁，北地贵族后裔，南宫震天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南宫齐婴的左膀右臂，祖上还曾娶过鼎盛时期的容家的一位女公子，连当今皇上也要对他另眼相看，他竟然也来了千菊宴？
平阳长公主眸子一狭，瞬间便恢复了笑意：“原来是万俟将军！平阳竟不知万俟将军过府，失了礼数，还请将军海涵！“说着便吩咐下人看座。能让平阳长公主自称”平阳“二字的能有几人？这万俟能的大名在座的几乎都有耳闻。
万俟能仍然是不卑不亢，谦恭有礼道：“老奴早已不在军中，当不得长公主一声‘将军‘。今日来府，主要是奉了老家主之命送护送林姑娘！不敢惊扰了长公主！“万俟能两句话交代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却是让众人越发看不明白了。不是说南宫震天最宝贝的便是南宫家的九丫头、如今在座的容玉么？几时对着林家的女儿也这般上心了，竟然还派了万俟能护送，这是何等的看中？就算在座的诸位之前看不起林姝媛，但是万俟能出现之后，便再无人如此想了！便是再看不得林姝媛，好歹也是南宫府出来的人，总不好低看的！
“哦？“平阳长公主倒是来了兴趣：”万俟将军过府不是为了容家女公子，而是为了林姑娘？“
万俟能也不计较平阳长公主仍然我行我素的称呼他“将军“了，朝主位一拱手回道：”我家姑娘巾帼气概，文武皆不输于男儿，老家主自是不必担心！但林姑娘身娇体弱，又是第一次出门，老家主担心出了岔子，辱了南宫家的门楣，故而派老奴随行！“
万俟能一番话不仅让容玉面色一顿，也成功地让霍小爷刚入口的果酒还来不及咽下便喷了出来。好一个万俟能！明里是说老家主爱护林姝媛，实则却是南宫震天信得过自己的亲孙女。这万俟能一口一个“我家姑娘“，却只称呼林姝媛为“林姑娘“，亲疏立显。
“这万俟老头儿倒是有些意思！“崔衍忍不住凑到修成子仲耳边道了一句。
修成子仲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万俟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倒是看不明白这老头儿了，本以为他是为林姝媛出头，如今看来倒不像是了！“崔衍摇摇头，自言自语了一番。
这番话被邻桌的李陵听了个全，只听他冷哼了一声：“南宫世家规矩森严，怎会让德高望重的万俟管家跟随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
“李兄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旁的郑默青顿觉恍然道：”万俟能来千菊宴难道是为了……容家女公子？“
郑默青的声音不大，虽然还隔了一桌，却成功引来了祁王世子刘夜和平阳侯曹襄的侧目。
“你也说了是容家女公子！南宫震天总不好让自己的管家跟着容家的姑娘吧？“李陵特地咬重了”容“字。
崔衍立马听明白了，一拍脑门恍然道：“竟是这等缘故！“
这厢平阳长公主听了万俟能之言也是心下通透，以她对南宫震天的了解，断是不会为了个林姝媛而派出万俟能。如此想着，眼神再度看向琴台之上的林姝媛，此时已有婢女扶着林姝媛下了琴台安置。
“万俟将军说得有理！“说着又看向曹襄突然转了话题道：”适才弦断音绝，倒真是如你所说，辱没了南宫夫人的一手好曲！你本是晚辈，那便由你来重新为诸位弹奏这首‘飞花‘，也不算辱没了南宫夫人！“
平阳长公主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万俟能一愣，但反应极快，就在曹襄要应下的一瞬间，率先出口道：“老奴斗胆恳请平阳长公主允我家姑娘来弹奏此曲！“
万俟能口中“我家姑娘“指的是谁，现场诸人心中皆是明了。
见平阳长公主不语，万俟能接着道：“我家夫人此曲之精妙，唯有姑娘可全之！“
“万俟将军是说我儿不及容家丫头？“平阳长公主瞬间冷了声音。
“老奴不敢！“万俟能依旧是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我家夫人这首‘飞花‘本就是为女子所作，平阳侯虽才华横溢，却到底是男儿威武，自然不及女儿家弹起来柔和婉约！“
万俟能三言两语便让平阳长公主笑意温浅：“倒是平阳不懂风雅了！“说着便朝容玉问道：”容家玉儿，你可愿重新来弹奏这曲子？“
容玉心中诽谤，你们都这般决定了，何故问我？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万俟能，虽只是平平淡淡的两眼，却是让万俟能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这下子，平阳长公主乐了，能让万俟能心甘情愿地低头，这小丫头还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了！
浅浅的笑意慢慢浮上嘴角，容玉缓缓起身，清亮中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响起：“如长公主所愿！“
平阳长公主随即让人备琴，却见容玉道了一句：“琴台上那把七弦琴乃上等的百年桐木制成，琴弦乃难得一见的冰蚕丝，琴漆有明显的梅花断纹，应该是先秦时候出自西蜀名琴世家俞家的桐木七弦琴。如此难得一见的好琴，容玉正想一试！“
容玉的话不仅让平阳长公主对她多看了两眼，就连姬蕴也再次抬眸，神色莫名。祁王世子刘夜目光也落在了容玉身上。
“如此远的距离，九儿妹妹如何能看清这把琴乃是先秦俞家的桐木琴？“霍去病也是被容玉的洞察力惊了一惊，不禁出口问了一句。
容玉却是莞尔一笑：“桐木琴与其他材质的琴声音自是不同，容玉自幼也随母亲学了些听音辨琴的皮毛，刚才也不过是随意一猜！“
“猜的？“霍去病将信将疑，突然朝主位上问道：”九儿妹妹猜的可对？“
平阳长公主看了容玉一眼，才笑着对霍去病道：“自然是对的！“
霍去病一拍脑门道：“九儿妹妹果然厉害！不成！你得教我这一招听音辨琴！你可不知道，这次随舅舅出征，匈奴营中有个神秘的国师弹得一手好琴，更重要的是，那琴音足可乱人心，扰心智，舅舅差点就中了他的迷魂计。我若知道他弹的是什么琴，定去弄一把更好的琴来压过他！“
容玉扑哧一笑：“琴再好，弹琴之人若是掌控不了，定会被反噬，不但达不到原来的目的反而会被其所累！“
霍去病却是不以为意道：“那我便带着九儿妹妹一起上战场去亲自瞧瞧！看如何压制得住那国师的迷魂琴音！“
“胡闹！“曹襄一甩衣袖道：”战场之地岂是女儿家能去的？再说，你凭什么带她去？“
“小爷喜欢，有本事平阳侯你来抢了她去？抢不过小爷就别那么多废话！“霍小爷气性上来了谁的帐也不买。
眼看着两人又要杠上了，平阳长公主忙的道：“两个混小子！还让不让吾听琴了？”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住了口。
“可是……“这时，那正准备离开去备琴的婢女正左右为难、小心翼翼道：”那琴断了两根弦，如何能弹？“
容玉一边朝琴台走去一边甩下一句：“别人弹不了，不代表我也弹不了！”那目中无人的气势，那恣意洒脱的背影看得霍小爷心潮澎湃，果真是自己看中的女子！
冷眼旁观的夏侯明霜声音极低地冷哼了一句：“草包能弹出什么曲子来？”却立刻便招来了霍小爷的一记冷眼，忙的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嘴。倒是一旁的薛秀锦看向容玉的神色多了些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