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来的真是时候!”容玉正待细问,突然一道沉稳中略带沙哑的少年男子声音传来。话音未落,便见一位雪青色锦袍的十五六岁少年领着一众公子掀开纱幔进来亭子里,个个都是少年俊秀、风流之姿的年轻公子,一出现便惹得周围的姑娘们含羞带怯地偷瞄,也瞬间让这个宽敞的亭子显得有几分拥挤。来人正是刚从山上亭子里下来的曹襄和修成子仲一行人。
“见过卫长公主!”平日里这些公子哥们虽然放浪形骸,但是也都会对卫长公主表现出几分敬重,毕竟是皇室公主,身份摆在那里。此外,卫长公主以品行贤良、沉稳端庄而闻名,皇城内外无人不赞,像这等如阳春白雪般的人物,众人自是有几分瞻仰敬畏之意。
卫长公主目光温婉地掠过众人,目光在曹襄身上一顿,随即淡淡地移开,这才与诸位颔首,算是相互见过礼了。亭中的各家姑娘们与这些公子常在宴会上遇见,多是熟面孔。虽男女有别,但这个时代对于男女之间的界限却并不十分苛刻,见面、说话,只要不是孤男寡女都是可以接受的,故而众人便也熟络地相互寒暄见礼。
唯有两人事不关己,一人便是仍然斜倚着身子,也没有因为众人的到来而有半丝变化、仍然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碧玉簪的霍去病,还有一人便是始终紧盯着霍去病手中碧玉簪的容玉。
其实,曹襄一进来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容玉,素来沉稳内敛的性子早已使他练就一身泰山压顶也能面不改色的性子,可即使这样,卫长公主还是在他一进来时便瞧见了他眸中那明显的一丝波动,而引起那波动的女子却一个眼神也未给他。
“刚才过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南宫府的林姑娘,好像是在找容家女公子,我们便将她一路领了过来!”曹襄的目光准确地落在容玉的身上。
容玉闻言这才从霍去病手里的碧玉簪上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曹襄,却是愣生生地撞入一潭光影交替明灭的墨色瞳眸之中,不觉心上一顿,默了默这才浅浅一笑道:“容玉正准备差人去请林姑娘,平阳侯便将人领了来,如此便多谢了!”
曹襄落在容玉面上的目光定了定,最后微一颔首侧身一让,一个二八年华的鹅黄曲裾长裙的女子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容玉眸光一深,此人正是南宫齐婴的小妾带进南宫府的女儿林姝媛。
“妹妹!”这林姝媛一见容玉便朝前几步、双膝一弯跪倒容玉身前,一把拉住了容玉的双手,哭的是梨花带雨:“妹妹可一定要帮我!今日出府时,如夫人给了我一支碧玉簪,说是父亲赏的,岂料刚进长公主府,便被霍小爷夺……”说到此处林姝媛看了霍去病一眼,对方虽然是一副闲散之态,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气却是让自己心头一跳,忙改了口道:“被霍小爷拿了去,可是妹妹你知道,这碧玉簪子乃是母亲之物,虽是被父亲赏给了如夫人,但到底不能随意给了人,若是父亲怪罪,我是断断承受不起的!”林姝媛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南宫齐婴的正妻,也就是容玉的母亲,出自当年容家的二女公子容毓秀。
林姝媛哭诉的当儿,进来的几位公子都纷纷自己找了位置坐下,同时,便有婢女上前来端茶递水、撤换吃食。
祁王世子刘夜从一进来,目光就不曾离过那个美得不真实的少女。几日不见,竟然觉得恍若隔世,如今看她浅笑嫣然地与曹襄说话,连眼角都未曾施舍给自己一个,一时间胸中顿觉酸胀,眼睛也有几分涩然之意,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崔衍则是早已被容玉灼灼其华的姿容惊住了,眼见着对方虽是一身华贵,却并不夺其本身的风华,一身的绫罗珠玉也丝毫不显繁复累赘,若是任何一个其他女子穿出来定觉俗气,偏生被她驾驭地富丽堂皇,美得张扬恣意,人间独秀。如今与霍去病同时入得眼来,却是说不出的般配,即使中间隔着一个卫长公主,也丝毫不能掩盖了这二人的神仙绝配之姿。
郑默青也似是不曾想到眼前的女子便是容玉,心中暗自惊艳了一番,便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唯有李陵和修成子仲将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卫长公主身上。见到容玉,也只是起初有些讶然,很快便归于平静。
众人各自揣测之时,容玉已经淡然地开了口,声音恬淡,语气却是不怒自威:“既然知道是母亲之物,又怎敢擅自戴将出来,既然戴了出来,便要有承担后果的本事!如此这般哭哭啼啼,是想要丢了南宫府的脸面?”
林姝媛听得心头一顿,忙解释:“本以为父亲赏的……”谁知话刚出口一半,便被容玉清清冷冷的一句“放肆!“给吓了回去。
众人都是听得心头一跳,却见容玉秀眉一挑,眉间一凝,道:“还敢拿父亲说事?虽是女子,也是长在南宫府的女子,这点担当也要我来教你么?”
林姝媛一时语塞,惊讶地看了容玉一瞬,手上捏着的巾帕被她拽得紧紧的,本就弱不禁风的样子加上了这样一幅隐忍的委屈,让人我见犹怜,眼看着在场的公子们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心中的委屈更甚,眼泪便也如那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一旁的修成子仲放下手中的茶盏,突然开口道:“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了!我们知道的也就罢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容家女公子堂堂嫡女欺负庶出的阿姊,传出去总是于容家女公子的名声无益!”
谁知容玉还未开口,霍去病却是急了,瞪了修成子仲一眼,便道:“她愿意欺负谁就欺负谁,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就算她捅破了天,也自有小爷给她兜着!一个小妾生的野种,如何担得起她一声阿姊?再说,修成少君这样的人也会关心名声之事?真是笑话!”
霍去病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神色各异,那林姝媛脸色瞬间惨白,曹襄的眉头一皱,刘夜却是眸子一沉。修成子仲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霍去病,才状似投降地样子道:“我不过说了一句话,就惹得你一顿骂,好了,算我有眼不识泰山!”
霍去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值得你怜香惜玉的!”说着又朝着仍然跪在容玉身前的林姝媛道:“你这个女人也真是的!不就一支簪子吗?哭哭啼啼的,还当谁欺负了你似的?再说,这难道不是你送给小爷的?嗯?”随后落下的哪一个“嗯?”颇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林姝媛心下一紧,好半天才怯怯地点点头:“的确是小女送给霍小爷的,只是……只是小女突然想起此乃母亲之物,不得随意赠与他人,故而前来寻妹妹……哦不……来寻姑娘商量此事,不曾想霍小爷也在此处,希望霍小爷大人有大量,将簪子还给小女!”
霍去病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簪子,一边漫不经心道:“还给你也不是不行,小爷也知道这簪子本是一对,还有一支是墨兰簪,若是你能将那支寻来,我便将这支还给你!”
林姝媛哪里知道这簪子还有一支,容玉却是眸子一紧,心思翻转间,突然面露惊讶地看向霍去病:“霍小爷手中这支竟不是那碧玉墨兰簪?”
霍去病一愣,随即道:“当然不是!这支乃是碧玉蕙兰簪!不信你自己瞧!”说着将簪子往容玉面前一送。
容玉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隔着卫长公主伸出双手去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容玉那伸出的双手上。只见那双属于少女的手生得极美,肤色极白,莹莹如玉,手指纤长却不过细,手背有点肉肉的感觉,每一个指节间的连接处都有一个小窝,让人有珠圆玉**感,忍不住想要上前摸一摸。众人也只是这么在心里暗暗想一想,霍去病却是心中如此想,实际上也如此做了。就在将碧玉簪递到容玉手上一瞬,他极快地不着痕迹地在那莹白如玉的手背上摸了一把,顿觉手下的肌肤丝滑如绸缎,妙不可言。
虽然霍去病的动作很快,却还是让有些人看了个一清二楚,比如曹襄,比如刘夜,比如修成子仲,比如卫长公主,众人神色各异。
容玉瞪了霍去病一眼,快速地收回手来,突然神色一正道:“多谢霍小爷割爱!”说着便要将那碧玉簪收起来,却被霍去病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了手腕:“小爷我何时说过要割爱给你了!除非你拿了那墨兰簪子来换,否则可别想如此糊弄小爷!”
“你当真要那支墨玉簪子?“
“小爷从来不说瞎话!“
“只能换不能给?“
“只能换不能给!“
“好!“容玉话音未落,被霍去病握住手腕的那只手掌却是突然一松,手中的碧玉簪便直直地落下了,立时便听得”啪!“一声,碧玉簪应声而碎,而且是碎成了三截。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谁也不会想到容家女公子会有此一举,根本来不及拦下,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一件绝世精品给毁了。霍去病还保持着握住容玉手腕的姿势,一时怔忡,突然放开容玉的手想去接住那玉簪,却发现只剩下碎玉残片了。
看了地上的碎玉半晌,霍去病回过头来,目光瞬间赤红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的模样望着她:“宁可玉碎也不愿拿墨兰簪子来换?“
“本来就是我家祖传之物,既然无法全之,那便毁之!“容玉毫不示弱地迎上霍去病质问的目光。
霍去病看了容玉半晌,突然眸光一深,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竟这般恼我?就算要恼,你只管打我骂我便是,何故毁了那簪子?“
卫长公主见状忙一把拉过霍去病:“莫不是魔怔了!一个簪子而已,再是稀罕,能稀罕得过你自个儿的身子?怎就说什么任人打骂的混话来!“说着又目光一冷地看向容玉道:”容家玉儿,本公主还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竟也是这般无理取闹之人!既然知道是你母亲之物,又怎可随意毁之?你将仁孝二字放在何处?就算去病他犯浑夺了你的簪子,你只管说清楚,本公主也是会为你做主的,何故就这般了?再说,林姑娘不是说过了吗?这簪子是她送给去病的,要来讨还也是该着她来讨还!“说容玉无理取闹不算,还一顶不仁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开口闭口都是一副公主的架势,丝毫没有了之前的谦和随意。
见卫长公主如此说,在场的姑娘们有表示同情的,但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地看戏!
听得一旁的曹襄频频蹙眉,忍不住道:“长公主虽是心疼去病,却也不该这般说容家女公子,此事皆由去病而起,容家女公子也不过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让母亲贴身之物让外男收着!“
曹襄话落,崔衍和刘夜也随即附和着帮容玉说话,这下卫长公主却是真的怒了,扫了一眼刘夜便道:“祁王世子竟也如此说?这倒是新奇了!“
刘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修成子仲却是一副玩味的样子继续看戏。
容玉粉唇轻抿,默了默,唇边渐渐勾起一丝冷意,起身朝卫长公主深深一福:“长公主教训的是!容玉本就是那顽劣之人,当不得‘知书达理‘四个字。但有一事容玉还是想让长公主殿下明白,就算这簪子是林姑娘送给霍小爷的,容玉也是定要拿回来的。长公主有所不知,这簪子乃母亲陪嫁之物,也是容家传承百年之物,自古便不曾赠予过外男。就算父亲要赏如夫人,也断不会拿容家祖传之物去赏!与其留着此物坏了容家女子的名声,倒不如毁了干脆!容玉的名声倒是无关紧要,可是我母亲的名声岂容人玷污?今日之事扰了长公主的清静,也惊了霍小爷,容玉深表歉意!“
“谁要你的歉意了?小爷是那么好惊的吗?小爷还没说话,谁敢教训你?今日之事是我不该……不该拿南宫夫人的簪子威胁于你。要招惹也是小爷招惹的你,要说顽劣也是小爷顽劣,谁敢说你的不是?今儿个别说这玉是碎成了几段儿,就算是碎成了玉末子,小爷也能将它还了原去!”话音未落,人就要蹲下去拾地上的玉簪碎段,却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容玉已经抢先一步蹲下,三下两下便将地上的碎玉段攥在了手心。
一旁的众人早就因为霍去病那番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容玉,话里话外都在不满卫长公主的言语暗自心惊。长安城中,何时见过这个霸王如此维护一个女子?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瞟向卫长公主,而后者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到底是在后宫里长大的孩子,那样的地方浸淫出来的人又有几个是那么容易就让人瞧出心思的?
而这厢霍去病抬手便要去拉容玉的手:“拿来!小爷自会帮你还原!”
容玉衣袖一拂,甩开了霍去病的手,目光清冷,语气更是染了几分寒意:“碎了的东西如何还能还原?”
霍去病执拗的眸子里暗潮涌动,默了默,盯着容玉道:“小爷说能给你还了原就能还了原,如若不然,小爷将这条命陪给你,如何?”
容玉一怔,不曾想他竟然说出如此重话,在场众人皆是神情莫辨,卫长公主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容玉,适时地拍掉了霍去病又要伸出去拉扯容玉的手,斥道:“你这又是撞了什么邪?这等混账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莫说是一根簪子,就算是掀了谁的百年根基也不值当你这条小命!”
卫长公主这两句话说得可不谓不狂傲,在场的众人谁能听不出她是在威慑容家,更甚是南宫世家,毕竟这天下还是姓刘。到底是皇家贵胄出身的公主,眼里心里哪里容得像容玉这样的女子,虽说对方身份地位明明不及自己,在天下人眼里却远比自己这个长公主尊贵。毕竟皇朝更迭了一世又一世,那站在江山之巅的人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南宫世家的钟鸣鼎食和容家的簪缨富贵却从未改变过。一百多年前的刘家的先祖也不过是P县的一个小吏,而南宫家的先祖却已成了各路诸侯争相求贤的帝师。一千年前,刘家的祖先尚不可考之时,南宫家的先祖却已经在为西周王朝的建立谋天下计。而容家的祖先早在春秋之始便出过数位宰相,大秦帝国建立之后更是以皇商之名行天下经济一统之势,到后来连秦始皇都忌惮其势力,若不是容家先祖急流勇退,散尽家财为始皇帝求仙才得以保全子孙,容家恐怕在始皇帝的时候便被灭了族。也正因为如此,容家后代子孙才韬光养晦、远离政治中心。可偏偏到了容云鹤这一代却硬是将生意又做到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惹得天家忌惮。
容玉嘴角慢慢勾起,只是那清浅溢出的笑意丝毫未达眼底,眸光婉转间已经掠过了数人,在卫长公主身上也只是那么清清淡淡地拂过,最后定在了尚跪在地上的林姝媛身上,本带着两分稚气的声音突然多了三分清冷四分威严一分不屑:“万俟管家还不速速进来领了林姑娘下去!”
话音刚落,纱幔浮动间,面无表情的万俟能已经进来了亭子,朝众位不卑不亢地问了安,又极为恭敬地朝容玉见了礼,这才对着地上的林姝媛做了个请的动作,林姝媛嘴唇紧抿着,眼中还有泪花闪烁,看了容玉一眼,又朝曹襄望了望,这才如弱柳扶风般起了身,莲步轻移,两袖生香,柔柔弱弱地随着万俟能出了亭子。
见林姝媛走远了,容玉这才重新看向卫长公主:“早就听闻长公主贤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公主今日教诲,容玉必当铭记于心!”说着抬脚便向外走去。
“你站住!”霍去病冲着容玉的背影喊了一声,却不见那个狂傲的女子有丝毫的停留,正待要追出去,却又被卫长公主一把拉住了:“今日人多嘴杂,你莫要冲动行事!不是有事要去求姑母吗?还不快去!”
经卫长公主这么一说,霍去病这才想起自己的大事来,再次抬眼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眸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