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长公主府坐落于城北繁华之地,高门大院,御赐金匾,朱漆铜门威武,青铜神兽护院,无一处不彰显着皇恩浩荡、天家贵气。自再嫁汝阴侯夏侯颇之后,平阳长公主本要随汝阴侯去往封地,偏生皇太后爱女心切,不忍关山阻隔,便一纸诏书将那汝阴侯也留在了京城。一年之中,这夫妻二人也多半时间待在这京城的长公主府中。
平阳长公主爱热闹,府中日日歌舞升平,这汝阴侯偏是个喜静的,一来二去,夫妻之间竟也生了嫌隙。后来据说汝阴侯一次酒醉后宠幸了平阳长公主身边的婢女,平阳一怒之下杀了那婢女,并将汝阴侯逐出了长公主府。皇太后和汉武帝调停几次无果之后,便将汝阴侯遣回了封地。至此,这夫妻二人的婚姻便也成了名存实亡,汝阴侯在封地日日逍遥快活,平阳长公主在京城夜夜宴席笙歌,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长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透过马车的帘络都能真切感受到外面的热络之气。府门口停着许多勋贵之家的马车,门口的管家正在一个一个核对各家的名谒……容玉本以为姬蕴要在此处将自己放下,却不想马车只是在门口打了个转儿便绕了过去,不一会儿便从另一处门庭直接进了内院,一路上婢女奴仆不少,却无一人上前来拦。容玉不禁狭了眸子,语气也带了讥诮:“姬相好本事,出入这长公主府竟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姬蕴却只是但笑不语,恰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下了。容玉一顿,随即看了一眼仍然一派从容不迫之态的姬蕴,眉头一蹙,旋即转身掀帘,看也不看一脸诧异的车夫,踩着车辕,毫无闺秀之样地跳下了马车。
“竟是这般性子!”姬蕴眼神一滞,随即勾了勾嘴角,喃喃低语了一句,然后朝车夫淡淡吩咐道:“姬南,去西院!”
被叫作姬南的车夫应声,调转马头,直往西院而去,所过之处,仍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容玉凝眉望去,正待细想,却见一名碧衣婢女已到了近前,恭敬的一福:“可是容家女公子?”
容玉看了那婢女一眼,点头道:“正是容玉!”
那婢女又道:“请女公子随奴婢前去花园!”
容玉迈步间状似随口道:“我那婢女和随从后我一步而来,劳烦姊姊去前边儿知会一声,免得那两人失了分寸、坏了府中规矩!”
碧衣婢女似是被容玉那声“姊姊”给惊到,一脸受宠若惊,半晌才嫣然一笑回道:“奴婢身份卑微,不敢承女公子一声‘姊姊’!姬相已经提前知会过了,想必此时,容家女公子的婢女和随从都已经进府了,女公子且随奴婢前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容玉心下疑惑,姬蕴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他是什么时候知会的长公主府的?虽然想不通透,但是眼下看来,他与长公主府关系匪浅倒是一定的。
一路随着那婢女到了花园,此处早已是姹紫嫣红一片,菊香沁人,花海翻波。满园人头攒动,衣袂翩跹,笑语连连,香风阵阵,众家夫人姑娘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或静或动,好不热闹。
远远地,容玉已经瞧见了正一脸焦急、四下张望的子衿,刚要抬脚过去,却与一个突然横穿过来的人影撞到了一起。
“哎哟!”只听得一声娇喝:“是谁这么不长眼睛?”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许多眼光望向了这边。而子衿也看到了容玉,忙奔了过来。
容玉眸光一冷,秀眉缓缓蹙起,清冷的语气中自带了一股子气势:“你又是谁?”
那女子一楞,似是不曾想还有人敢如此与自己说话,缓缓理了理本就纹丝服贴的发髻,这才抬眸细看向容玉,出口便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口气:“在这长安城内,竟然还有人敢如此跟本姑娘说话,今日里倒是遇见稀罕事了!”
闻言,容玉眸间冷意更甚,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华,粉黛稍重,坠马髻上珠翠围绕,一身金线织绣百花图案大红衣裙,外罩一件红色银狐披风,本是富贵非常的装扮配着那张削尖的瓜子脸竟硬生生显出几分刻薄跋扈之感。容玉冷睨了眼前之人一眼,带了两分稚气的软糯之声堪堪落入众人耳中:“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就没有!打今日起,这长安城中便有了敢如此与你说话之人!”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唏嘘,不自觉向这边涌将过来凑热闹。容玉刚回长安,不曾参加过什么宴会,面生的很。但是与她对峙的红衣女子却是大名鼎鼎,在京城贵女圈中也是一个厉害人物。眼下见两人如此剑拔弩张的样子,众人皆以为是哪家不常出门的姑娘惹上了这位在京城横着走的主儿,一时之间,各种同情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容玉身上。
适才领着容玉前来的碧衣婢女早已不知所踪,而那红衣女子身边的小婢女却已经指着容玉大声喝道:“好大的口气!你可知我家姑娘乃是修成君府女公子,当今皇上的亲外甥女,未来的祁王世子夫人!“
那婢女本想着这样一番呵斥,定能将眼前之人唬住,再看容玉,初闻自家主人身份之时面上明显闪过一丝诧异,便以为是她怕了。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教出什么样的奴婢!“容玉的眸色比之前更冷了两分,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那祁王世子当初所说的婚约之人修成遗姬!虽说自己本也不愿与那祁王世子有何牵扯,偏偏到底是议过亲的人,现下这情形怎么看都有几分冤家路窄的意思。如此想着,容玉秀眉一挑,本有些稚嫩的脸上竟露出几分让人却步的森然之气:”那敢问未来的祁王世子夫人想要如何?“
遗姬不曾想眼前的少女在听到自己的名头之后还能如此淡定,不禁再次细细打量起容玉来,一身的装扮乍一看并不张扬,可仔细起来,竟件件都是价值不凡、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之物。光是那万金难求的芙蓉锦若不是自己曾在太后那里见过,今日也认不出来。还有额间那熠熠生辉的红宝石珞似是与在皇后那里见到的西域贡品相似,就连那只普通的白玉簪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暖玉……越是细看,遗姬眸中的颜色越是深沉。正在这时,却又听见自家婢女那尖刻的仗势之声:“自然是跪下给我家女公子赔礼道歉!”
“哦?”容玉冷冷一笑,缓缓走近遗姬两步,眼睛看着那婢女,薄唇开合间恣意从容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子邪气,却是对遗姬说的:“那也要问问你家女公子可受得起我这跪拜之礼?”
正此时,子衿吃力地拨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挤到了容玉身侧,朝着容玉福了一福,又上前两步凑近容玉,附耳低语了一阵。只见容玉眸色几变,薄唇紧抿,一瞬之后,突然转身朝花园旁的湖心小筑走去。转身之间,那宽大的斗篷旋开起一个优美却不失潇洒利落的弧度,擦过地面偶尔落下的黄叶带起轻微的“簌簌”之声,飘起丝丝缕缕清淡如兰的香气。
人群自动地让出一个通道,眼看着那裹着墨绿色斗篷越发显得纤细的身影已经行至连着湖心小筑的长廊之上,遗姬突然眉目一拧,脚下已经追了上去:“站住!”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五色长鞭已经挥了出去。
在场的夫人姑娘不禁发出阵阵惊呼,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修成君府的遗姬擅鞭,伤在她鞭子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如今这一鞭子下去,别说是弱质千金,恐怕连大男人也不定受得住。就在众人以为容玉必然躲不过去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一道青影掠过,疾风骤雨一般。待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一青衣护卫模样的冷面男子站在了容玉身后,一只手里正紧紧地攥着那五色长鞭的一头,冷冽的目光如寒风一般扫过遗姬。容玉并未回头,淡淡勾起唇角:“自不量力!”话音未落,脚下已迈开了步子,不顾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扬长而去。子衿一脸赞叹地看了无忧一眼,随即抬脚跟着自家姑娘朝那湖心小筑而去。
早已面色铁青的遗姬此时哪里还顾得上闺阁仪态,怒气冲冲地就要冲无忧手中夺下自己的五彩长鞭,几番用力拉扯之下,那长鞭的一头仍然牢牢握在无忧手中。
遗姬那位婢女本欲上前帮忙,却是被无忧身上的戾气一惊,吓得两腿直哆嗦。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惹到本姑娘头上!”遗姬见无忧八风不动地样子心中气恼更甚。
无忧冷笑一声,眸中戾气翻转间却是突然松开了手中的长鞭。遗姬本是全力扯着长鞭的一头,被无忧这么突然一松手,来不及收力,脚下一个不稳,竟是堪堪地撞向雕花石栏杆,紧接着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噗通”一声跌入了那碧波漾漾的湖水之中。
一时间,许多闺秀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呼救,眼见着遗姬在水中上下扑腾,费力挣扎,有几道身影突然跳下湖中……无忧冷眼着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唇角一勾,冷哼一声,大踏着步子也朝着湖心小筑而去……
长公主府中的一处高台亭阁之中,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正居高临下看着花园之中刚才发生的一幕。
“你们看到没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绛紫色锦衣少年公子指着已经走上水上廊桥的容玉嚷嚷道:“这是哪家的女公子如此大胆,竟惹了修成君府的遗姬!”似乎仍觉得自己适才所见不真实似的,少年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一边再次看向那通向湖心小筑的九曲长廊,一边拍了拍身边两位跟自己差不离年岁的天青锦袍少年:“李陵,郑默青,快再帮我看看,是不是我眼睛不好使看花了,刚刚掉进湖里的真的是修成君府的遗姬?是那个连卫长公主都被她抽过鞭子的遗姬?”
李陵一脸淡然地瞥了说话的少年,眉梢一挑:“这有何大惊小怪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卫长公主降不住的人总有人能降得住!”
郑默青状似叹了一口气:“遗姬姑娘这回是碰到对手了!”
“喂!”绛紫锦衣的少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看向亭子中央梨木桌前正在对弈的其中一人:“修成子仲,你妹妹被人欺负了,你这个做兄长倒还有心思下棋?“
一身秋香色织锦袍子的修成子仲,看也不看问话之人,一双桃花眼只顾盯着面前的白玉棋盘,待落下一子后这才慢悠悠的抬头扫了一眼绛紫衣袍的少年:“崔小公子竟是那怜香惜玉之人?“
崔小公子一听便恼了:“你修成君府的人何时需要我来怜香惜玉了?“
“何故恼了?不过是句玩笑罢了!“与修成子仲对弈的是一个身着雪青色锦袍,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明明是年少不羁的年纪偏生是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修成子仲嘴角一弯,食指和中指间把玩着一颗黑如曜石的棋子,眸光婉转间若有似无地掠过正倚在亭子一角靠着廊柱独自浅酌的男子,状似自言自语道:“待嫁的女儿,将泼的水,自有人操心去!“
浅酌的男子一身宝蓝锦缎长袍,青玉锦带,白玉簪束发,一只手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青铜酒壶,一只手里若有所思地浅浅摩挲着一只青铜双耳杯……有风掠过,掀起宝蓝色的衣摆,硬生生地为一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模样平添了两分萧索,三分落寞。听闻修成子仲的话,男子眉心微微一拧,收回了正望向远处目光,正待说话,突然瞥见亭外有个碧色衣裳的婢女疾步朝着亭子而来,不多时已经到了亭子里,先是朝亭中与修成子仲对弈的少年福了福:“见过君侯!“,显然这位被称作君侯的是其主人。在长公主府被直接称为自家君侯的,除了长公主的夫君汝阴侯夏侯颇之外,便是长公主与过世的前夫所生的儿子,现任平阳侯曹襄。毫无疑问,面前这位雪青色锦袍着身的少年应该就是平阳侯曹襄了。
见曹襄的全副心思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碧衣婢女顿了一顿,又向亭中诸位公子逐一福身:
”见过祁王世子!“宝蓝色锦缎长袍的男子正是祁王世子刘夜。
”见过崔小公子!“绛紫锦衣的少年是清河崔氏东莱侯世子崔衍。
”见过修成少君!“着秋香色锦袍的是乃是修成君的儿子修成子仲。
”见过李大公子!“李陵出自陇西李氏,乃飞将军李广之孙。
”见过郑二公子!“郑默青出自荥阳郑氏,为郑氏嫡孙,族中行二,其父郑当时颇得圣宠。
一番见礼之后,碧衣婢女见曹襄仍旧盯着棋盘,于是小心翼翼地上前立于曹襄身侧,也不敢贸然说话。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曹襄落下了手中的一枚白子,温润的笑意溢出嘴边,看着对面一脸惬意的修成子仲道:“看不出子仲兄的棋艺竟也是这般神鬼莫测!”说着不等修成子仲说话便又转向碧衣婢女,虽然仍旧是温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中却透着几分迫人的威慑:“何事?”
碧衣婢女先是环顾了周围一圈,见曹襄似乎并无避讳众人之意,这才又朝曹襄福了一福,低声回道:“回君侯的话,容家女公子已经进府了,长公主吩咐奴婢去迎的,不过……”碧衣婢女似在斟酌,半响才又继续道:“不过,容家女公子是坐了姬相的马车直接入的后院!”
闻言不仅曹襄眸中一闪,就连在场的众人也是心下一顿,虽然碧衣婢女回话的声音很小,但在场的都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自然将她的话听了个全。
曹襄狭了眸子:“姬蕴?”南越国的左相,姬家家主,名蕴,字书瑾,除了朝堂之上的治世之能,还以才情风流名扬天下,与临湘的南清王刘庸、南楚王刘注以及容家云鹤齐名。
倚着廊柱的祁王世子刘夜此刻却是早已将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湖心小筑,那里似乎聚着不少的官家、世家的女公子,因为隔得远,又有穹顶廊檐相隔,自是看不真切,不过仍然可以从雕栏玉砌的回廊上聚集的闺秀们三五成***头接耳的样子窥探一二,那里似乎正发生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正在刘夜思绪飘远的时候,耳边又听得那碧衣婢女的声音:“还有……霍小爷今儿个也来了府上,进府的时候刚好撞上了南宫府的女公子。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不知怎地,霍小爷突然当着众人的面拔了南宫女公子头上的一支发簪,女公子的头发散了,又遭了众人的指指点点,自然是颜面全无,哭哭啼啼地跑了,幸而南宫府的大管家追了去,否则怕是要出大事情!”
“霍去病?”崔衍惊呼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到消息?他不是要待在朔方修长城么?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说要掀了秦始皇的石头堆子,重建我大汉朝的万里长城!这么快就修好了不成?”
李陵冷哼一声,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就他?”明显的不屑。
“长平侯回京受封,怎会将他独自留在边塞?”一直不曾开口的郑默青突然道了一句:“这长安城的太平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这倒好!”修成子仲漫不经心地在落下一子,这才浅浅地开了口:“总比死水一潭要好!你们不是也有好戏可看?”
“南宫府的女公子何时换了人?那些跳梁小丑也敢来长公主府充脸面!”曹襄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虽然听不出情绪来,却是让周围几人齐齐的静了声。倒是祁王世子静如止水的眸子轻轻扫过曹襄,又缓缓收回了目光。
而那碧衣婢女双腿一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君侯恕罪!只是那南宫……林姑娘身边的婢女口口声声说是南宫府的女公子,又是拿了南宫府的名谒来的,奴婢……奴婢一时糊涂,还请君侯息怒!”
“一个小妾生的野种也敢登堂入室,哼!”曹襄冷哼一声,突然又笑意款款地转向众人,问了一句:“再说,你们看我像是怒的样子么?”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众人齐齐撇过脸去,不置可否。碧衣婢女也一时弄不清自家这位主人的阴晴不定所为哪般。正在思量间,却突然听见曹襄又问:“那容家女公子可是去了湖心小筑?”
碧衣婢女忙点头称是。曹襄突然起身,同时手中的一颗莹白如玉的棋子施施然被仍落在了棋盘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噹”,曹襄人已从亭子内的衣帽架上拿了轻裘大氅,风也似地出了亭子,后面的人只听见他清越的声音随风传来:“走!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敢惹了子仲兄家母夜叉的容家女公子!”
身后齐齐传来了几声惊呼……
“刚才那位是容家女公子?是被世子不要……哦不对……是不要世子您的容家女公子?”崔衍的惊呼只换来祁王世子的一记眼刀,随即忙的住了嘴,心中却是对那位容家女公子越发好奇了。
修成子仲淡淡起身,一双精明的桃花眼中水波滟潋,落在祁王世子身上的眸光也带了某种深意。
一众公子哥纷纷取了自个儿的大氅,各怀心思地出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