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国师的大帐中,一个昼夜、灯火未熄,王庭的侍医轮流值守、未敢懈怠。前来探病的人皆被国师身边的第一护卫阿栾胥挡了回去。
如今,左、右谷蠡王,左、右屠耆王皆被软禁,各大部落王和贵族一时间蠢蠢欲动。草原上最古老的贵族呼衍氏和兰氏频频走动,各家在大单于身边的阏氏与家族往来日渐密切。被软禁的四王的部将近日都在频繁换防,王庭卫队进入最高军事战备状态,王庭局势一触即发。
卧榻之上,雪白的雪狐毛毯子给人一种极其温暖而又极其圣洁之感,帐内古陶连枝灯上的火苗高低错落,明灭跳跃,一眼看去倒不像是灯火而是花树。
那个一袭宽松素袍、和衣轻靠于榻前软靠之上的男子身形慵懒、倦容深沉。许是睫毛遮掩的原因,许是连枝灯上的火烛太过晕黄,让人看不清那双狭长的双眸是睁着还是闭着。斜飞入鬓的弦月眉细腻悠长中不沾染半分红尘,面容清雅却不给人文弱之感,反而有种面柔心壮的错觉。他的嘴唇弧度非常完美,是那种像是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一样,嘴唇菲薄,却不给人薄情寡义之感,反而有种超然物外、心如止水之气。
“王妃避过众人来此,不是为了欣赏默闭目养神吧?”须卜默眉目未曾动半分,话音飘渺,像是隔着云雾缭绕。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国师的法眼!那既然国师能通晓天地人心,不妨猜猜我来此地所为何事?”在帐中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女子一身华彩珠翠,端的是富贵逼人。女子本也是姿容出挑,气质上乘,怎奈在这如世外谪仙般的须卜默面前,竟是相形见绌,无端被折了三分明艳。
那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须卜默,等了半晌,也不见须卜默开口。不知为何,女子竟有些着恼,四下张望间看见了琴案上的一把桐木七弦琴,心中一动,脚下却已是迈开了步子。然,就在她手指即将碰到琴弦的刹那,“砰!”的一声,她只觉指尖一痛,猛然间收回手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待看清那落在脚边的木珠时,女子心头顿时燃起一把无名火,三两步走到须卜默身前,愤愤道:“你用木珠打我?就算我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卑微如泥的卓清儿,就算我已贵为堂堂左谷蠡王的王妃,你也依然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一个小小的左谷蠡王妃便让你这般沉不住气!果真是难堪大任!”说话间,须卜默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不熟悉的女人,轻叹道:“如今你这王妃的位置还能坐稳几天尚未可知,竟还有心思来试探于我!”
“我不过是关心你,为何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当初你不愿娶我,如今又这般折腾自己,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卓清儿猛然间折回身走到琴案前,一把将那把七弦琴翻了过来,指着那木纹深浅中的木芙蓉图案,道:“这芙蓉花蕊深处藏着的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卓清儿,你逾越了!”须卜默眸中一暗,沉声道。
“那你告诉我,何为逾越?那把琴?”卓清儿厉声责问:“还是那花蕊深处的‘宝鹤’二字?”卓清儿嗤笑:“国师这般心无杂念之人竟然也有不可与人言说之秘辛!”
“如果左谷蠡王妃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请回吧!我有些乏了!”须卜默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下了逐客令。
卓清儿见状,心知须卜默已经对自己生厌,心下愤懑,自己怎能如此沉不住气?不过是去探望左谷蠡王伊稚斜的时候恰巧听见了伊稚斜派出去的探子回禀说已打探清楚中了鹿闾带去汉境的祁连雪之人正是容家幺妹。时过境迁,再闻容家之人、容家之事,卓清儿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那些心痛之感,可是对容家的恨却是有增无减。
在卓清儿的眼里,容家皆是些薄情寡义之人。想当初,容家毓秀不过是为了夫君后院争风吃醋,便携一双儿女远走楚地,那样的决绝之人,想必心中对那南宫齐婴也未必有几分真情!还有那容云鹤,当初与自己两情相悦、郎才女貌,羡煞族中多少姊妹,可是翻脸无情、挥剑斩情丝、利落而阴狠,将自己送到这蛮夷之地,他可曾念及当初丝毫的情义?至于那容家玉儿,虽未曾谋面,可近来数月关于她的丰功伟绩,卓清儿也从女人们的闲话里听了不少,能让临湘那尊神动了凡心的,恐怕也绝非简单的女子。
如今,容家玉儿中了祁连雪,而国师恰巧也在此时中了祁连雪,世上果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若是旁人,或许真信了这巧合,可是巴蜀卓氏清儿,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国师那把琴里秘密的人断然不会相信这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那便是有意为之,一个素昧蒙面的容家玉儿,如何值得他这般费尽心思?
卓清儿这厢千丝万缕缕不尽,本来在帐外候着的阿栾胥却已经掀帘进来,那架势便是:国师要休息了,王妃还是请离开吧!
“求国师救我夫君!”卓清儿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也顾不得什么王妃之尊了,“噗通”一声便跪在了须卜默身前。
须卜默看也未曾看她一眼,只广袖微抬,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卓清儿虽不情愿,但是阿栾胥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王妃请回吧,左谷蠡王的事,大单于自有定夺!”
卓清儿再望了一眼八风不动的须卜默,又看了一眼如铁面阎罗般的阿栾胥,目光一冷,骤然起身,脚步不停地朝帐外走去,披风擦过地面带起的劲风让人不觉感到飒飒凉意。
待送走了卓清儿,阿栾胥返回大帐时,须卜默仍然是先前的姿势半躺于塌,不过,目光却是看着琴案上那把七弦素琴。
在阿栾胥的记忆里,自打自己跟随随国师开始,这把素琴便在了。据说当年国师身无分文流浪之时,一直随身背着这把琴,从未离身,便是性命忧患之时,也未曾弃之。虽不知有何缘故,阿栾胥却知晓此琴定是对国师来说比性命还珍贵之物。
不曾想到,那个汉朝送给大阏氏的婢女、如今的左谷蠡王妃竟然知道这无有任何修饰的素琴底藏有木芙蓉花纹,如果方才自己没有听错,卓清儿是说这花蕊中间有“宝鹤”二字。宝鹤?是人名?还是地名?亦或是一样物件?
“南边可有消息传来?”须卜默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明显的疲惫。
“不曾!”阿栾胥猛然回神,恭敬地立于须卜默身前回话:“不过,慕容明楼先是去了苍梧城,后又去了南越王宫。”
“你如何看?”须卜默靠着软靠,双目微闭,情绪莫辨。
“苍梧秦王阴邪不定、喜怒无常,近十年来与世隔绝,几乎未曾出过苍梧城,慕容明楼一路南下,直奔苍梧城。关键是苍梧秦王并未将他拒之门外,可见这其间的缘故和牵扯定不简单……阿栾胥斗胆揣测莫不是与故人有关,而且绝非一般故人。而南越王宫值得慕容明楼亲自跑一趟的原因,想来定与长安城中那位质子殿下有关!慕容家蛰伏多年、伺机而动,莫非是在良禽择木?”想到此处,阿栾胥顿觉后背一阵凉意!如今这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汉朝与世家、匈奴与汉朝,还有八方诸侯王、七大隐世世家,西蜀之地、东蒙之巅,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七大隐世世家开始择主,风云再起之日恐不久远!
“长安风疾,王庭又何尝不是?”须卜默轻叹一口,须臾再问:“鹿闾可有消息?”
“不曾!不过……午后有飞羽鸣镝传至王庭,当是汉朝那边有消息传来。只是,至今未见大单于遣人来议此事,想来或许是属下想多了!”阿栾胥小心斟酌着措辞回话。
“大单于顾虑颇多,但此事却急需速速决断!”须卜默沉吟片刻,突然道:“阿栾胥,你即刻动身前往汉境一趟,你一人前往,可有把握?”
“国师尽管吩咐,属下定不辱使命!”
“若是我所料不错,汉朝已经出兵,而且必然押了鹿闾前来。九嵕山之事,本是伊稚斜给莫多维下的套,但是如果成为了汉朝向我匈奴发兵的借口,便不再是王庭内部左、右谷蠡王之争了,而是两国交战之态势。”说到此处,须卜默掀了素衾,起身,缓步踱到琴案前,取了案前的素白软布巾帕,跽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琴身,口中的话说得风轻云淡却又绵里藏针:“鹿闾留不得!”
干净利落的五个字让阿栾胥立刻便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可随即似想到王庭的局势和国师的身体,不禁面露担忧,话到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须卜默仍然全神贯注地擦拭着那把素琴,他擦地极为仔细,清瘦而袖长的手指握着素白的巾帕一点一点拭过琴身,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的宝玉一般。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巾帕拂过琴身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偶尔有草原的夜风掀起帐帘一角,吹散了连枝灯上火苗的形状,紧接着投影出帐内的光影浮动。那个如琢如磨的男子薄唇微启,话音在光影中似乎也有些忽远忽近:
“刘彻此时出兵,实为试探王庭局势。驻守右北平的材官将军韩安国新近故去,此时边防调动实属寻常。只要敌不宣战,便是再频繁调兵,我们也无以置喙。长平侯刚回长安,程不识也被召回,此番刘彻所遣大将十之八九是李广。李广此人,往往兵行险着、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如今琅琊王氏九郎已然坐镇东境,再加上一个李广,一个善谋,一个擅武,对王庭来说,这绝非好事。东有鲜卑、乌桓二族蛰伏以待,西有乌孙明里臣服暗中伺机,王庭内部各怀心思、暗潮涌动,若此时与汉朝开战,胜败犹未可知!”
须卜默一番话毕,阿栾胥这才反应过来国师原来早已看出自己的担忧,故而将此间利害说与自己,便是要告诉自己,此行势在必行,只许成,不许败!
“属下定不辱使命!”阿栾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须卜默承诺。见须卜默再无言语,阿栾胥顿了顿,再道了句“望国师保重!”便匆匆离去。
阿栾胥离开时尽管已经非常小心了,掀起的帐帘仍然带进了一大股带着衰草气息的凉风,未着大氅的须卜默不禁指尖一动,“铮!”的一声,琴弦发出一声极其沉郁又极其悠长的声音,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发出的一声长叹。灯火飘摇中。那个周身不染红尘的男子缓缓将琴翻了过来,琴底的那朵木芙蓉在灯火晃动中,忽明忽暗,木纹深深浅浅、芙蓉花瓣重重叠叠,而在那深浅重叠的花蕊深处,两个图腾一般的文字如鸾凤凌云、花开羽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