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嫣的重新出现,这是非常意外的事情。
“画茈……”
方玉嫣像是回应画茈的呼唤。她先是站在门外不动。那一身干净的粗棉布衣裳,那盘起的发丝被同样质地的棉布包着,露出那稍显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嘴唇也是毫无色彩并且带着些微细小的褶皱,不复红润。双手紧紧地捏着一个小布包,是那种极粗的米袋布,方玉嫣小心翼翼地走进门,左右张望了一下,等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方祈刚,这么一下子,人又静止不动了。
“我……只是过来看看……”方玉嫣的语气也是小心翼翼地。
画茈拉起她的手,拉着她坐在了房间里的圆桌旁。
“你怎么会在这儿的?你一直都在省城里吗?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画茈一下子就把该问的问题都说了出来,方玉嫣低下了头。等她再次抬起头,那眼眶已经湿润,眼珠已经布满血丝,双眼通红,泪珠儿摇摇欲坠。
“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这里,而且,从来没有离开过。虽然,中间经历了很多害怕的时刻,但是,我们不想走。”方玉嫣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捏着手上那个粗米袋布缝制的包。
“我要谢谢你,画茈,没有你,我不知道那天,我和邱贵,是不是已经被折磨死了……”方玉嫣的泪珠慢慢地落下,可是她像是没感觉似的,继续说着,“可是,当我得知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又后悔了,我真的后悔死了,为什么会这样?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事……”
方玉嫣伸出一只手,拉紧画茈的手,她靠近画茈的时候,那泪珠滴落到画茈的手上,还有些温度,而且,润湿,瞬间泛开。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作孽?本来不关任何人的事情却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我看到哥哥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没有知觉,我就很痛恨自己,我从来就是个害人精,从来就是。当初如果不是我害得哥哥掉下山崖,也就不会有宋智棋乘虚而入的机会,也不会闹到如此地步,就算是后来让我死了,那也就算了,可是偏偏……”
这一回,方玉嫣说不下去了。她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
“本来也就是我和那个禽兽之间的事情,可是却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我……好几次来到这……下面,我不敢上来,就是怕见到哥哥会受不了……”
方玉嫣咬紧了嘴唇,深呼吸一口气,缓和了气息。
“我想就是用我的命来偿还,也不能让所有人都息怒的。所以……”
她终于打开那个捏紧的粗米袋布布包,那里面有一小叠的大洋,每个都擦得亮铮铮。方玉嫣慢慢地数着,然后把这些银元悉数拿起,摆在桌面上。
“这里是十个大洋,是我和邱贵这几个月挣的,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接受,会不会说我浅薄……不自量力……我只是想为哥哥和方家尽点力,就算是我报答你们,报答所有人的恩情……”
那十个亮铮铮的银元静静地,排放在桌面上。方玉嫣收起了那个粗米袋布布包,两手似是手足无措似的,乱动着。
“我知道,后来的事情,都是怎样发生的。你走了,又回来了。”方玉嫣像是重新打量起画茈,“你现在变了,不是以前那个小媳妇的样子,现在,美丽,大方,有气质,而且,满腹诗书,你画的那个蝶舞之兰,很好看,很好……”方玉嫣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地面,手依然是无措地动着。
方玉嫣从进得门来,就已经像解释一般地,诉说着一切。画茈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端详着,她被那些泪珠儿弄得也要一样手足无措了,被方玉嫣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哽咽声也要弄得自己心跳不平稳了,那些像忏悔一样的话语让她揪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没人会怪你的。谁也不希望,事情会变成这样……”这像是必然要说的话,很空洞。
“这确实不是你的错。”这是,很诚实的话。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这个世道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错付终身已经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了,还要她忍受什么样非人的指责?何况,这确切不是因她而起的祸端。
画茈僵硬着身体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方玉嫣,这一切发生的过往像一幅幅图片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这一切,是谁的错?
画茈双手毫无知觉地捡起那十个大洋,拉起方玉嫣的手,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在那搓红了的手心里。
“拿回去吧,你有心,就已经是报答了。”她合上方玉嫣的手掌,将那些银元,按紧。
方玉嫣是鼓足勇气才回来的,血脉相连的秉性,自然是让这本来就历经苦难的人儿可以得到更安稳的生活。不管是不是小姐和长工的身份让人无端端猜疑,这样的乱世中最难得的就是真正值得依靠的肩膀和心甘情愿付出的真情。那些什么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不过是披在人皮身上一层徒增烦恼的挂饰而已,有心人用来自我陶醉也就罢了。
至少经历过匪难的人们都是看得清的,一夜之间可以从满身光华变成一无所有,那些藏了几百年战战兢兢看得比命还要重的所谓的百年经典藏品都可以被扫荡一空,还有什么比拥有一颗宽容的心和一股坚强的信念更值得拥有?方家庄里少有的和谐之气,让人心安理得。
这个秋天,除了方玉嫣的回归,让人们有意外惊喜之外,还有两件事情,让她不止意外,还痛心。
一张报纸上,宋智棋的大头像出现在大大的标题之下,那标题是,国务总理发表任职讲话,言谈间回避敏感问题。
另一张报纸上,出现了方玉然的头像,还有其它几个人的相片,那主标题是,**人士请愿结果未遂,代表悉数被“请”入府内,副标题写着,代表至今未有确切消息传出,府内称无可奉告。
那些出现在画茈脑海里的往事,那些似乎必然要发生的事情,让她开始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