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雪当然并非在开玩笑,他当然不会将畸形脸留下,他当然会将他放了——即便他有许多不能放过他的理由,他也会将他放了。他绝对不能将畸形脸留下,否则,他只能留下一个死人——一个曾经想要他性命的死人。
无论这一件事情对谁而言都会是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甚至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楚映雪而言,却是一件痛苦的事,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他是在不愿有人死在他面前,更加不会亲手杀一个人——即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虽然楚映雪有数十个不能放过他的理由,但是他还有一个必须放过他的理由——只有这一个已足够抵去那些他不能放过他的理由——他没有权利夺走他的性命,他也不能,也不会令他自己将他自己杀了。
畸形脸当然怀疑过楚映雪,但是此时他已不再怀疑,已不用再去怀疑:无论楚映雪面上的神情,还是他嘴角的那抹微笑,亦或是他的动作,又或是他的人——整个人,都在诉说着一件事: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开玩笑,也绝对不会欺骗他,或是对他有任何的用意——他想得到的东西,亦是畸形脸担心的东西。
畸形脸已不再怀疑楚映雪,他在怀疑他自己。
能够活下来,不论对谁而言都是一件幸事——一件天下最幸运的事;不论是谁都应该开心,即便是大笑数声也不为过,甚至狂饮数杯亦是应该。
倘若他不开心,甚至面上出现痛苦的神色——极其痛苦的神色,仿佛数万只蚂蚁在身上啃咬一般,那边是奇怪的一件事了。
聪明人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只会大笑几声,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酒,去庙里上一炷香,甚至去找一个笑的很甜的姑娘,这都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
但是,畸形脸并没有如此,他的面上没有半分的喜色,只有痛苦。而那些痛苦的神情并没有完全的映在他的面容之上,而是刻在他面上的纹路之中。
也许,这一种痛苦并能够算是痛苦,但是却叫人难受得很,比那现在面容之上的痛苦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畸形脸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望着楚映雪缓缓的道“难道你真的愿意放过我?难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楚映雪并没有回答,他也用不着再回答——他已回答过他的这个问题。
不论是此时,还是方才,他的答案绝不会变。
畸形脸也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当然知道楚映雪的答案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虽然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已经回答。
畸形脸怔了怔,瞧着楚映雪缓缓道“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
楚映雪微微一笑,将畸形脸的言语打断,笑道“想要知道那件事,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
“但是这个方法岂不是最省力的法子?”
“这并不是最省力的法子,”楚映雪摇了摇头道,“我就知道一个法子,要比这个法子省力得多。”
“哪一个?”
畸形脸本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但是他却问了出来;楚映雪不该回答的,但却已经回答了出来,幸好他的面上没有一丝的难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并不是他自己的事。
“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
这是一句并不完整的话,但是畸形脸已完全的听懂了,已完全的听明白了,又何须楚映雪完全的说完,完全的说明白?
这个答案,就在他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已想到了,他后悔不该问,但是却已问出口。
他本以为这句话一出口,必然会勾起楚映雪的伤心,必然会令他难受,但是他却瞧不出,也看不到。
一个人难不难受,痛不痛苦,又怎么能够完全的看得出来?
也许,那些能够令人看得出,瞧得见的难受,并不是真正的难受,亦不会是真正的痛苦。
畸形脸怔怔的瞧着楚莹雪,瞧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畸形脸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你说的那个法子确实要省力得多,比世上任何的法子都要省力。”轻轻一叹,续道“只可惜,这样的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使用,也不是常常都可以使用。也许,有些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
这个法子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使用;有时确实只能使用一次——那是以性命作为代价的法子,当然有时只能用一次。
瞧着楚映雪面上淡淡的笑容,缓缓道“难道并不想快点知道究竟是谁想要你的命吗?”
“我当然想知道,”楚映雪笑道,“但是我却并不着急,我可以等。”
畸形脸又怔了怔,道“那么你为何会来此?难道并不是因为你想尽快的找到那个人?”
楚映雪摇了摇头,道“并不是。”
畸形脸实在有些不懂,有些不明白。所以,就在楚映雪那三个字落下的一瞬间他已出口道“那么你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难道只是为了那几个人?”
楚映雪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是为他们而来。”顿了顿续道“我只想知道他们究竟中了什么毒。”
畸形脸实在不懂,也实在非常的不明白,满是惊异的道“难道你来此只为这一件事?”
楚映雪点了点头,道“只为这一件事。”
畸形脸听到这个答案,不禁又怔了怔。
他实在想不出楚映雪为何会这般的在意这件事,而不是那个想要他性命的人。
难道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不,绝对不是如此。若是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又怎会那般的在意别人的性命?关心别人的性命?
他不懂,只因他并不是楚映雪;他不理解,只因他没有楚映雪的经历;他不明白,只因为他并不是楚映雪那个人。
一个不是本人的人,又怎么能够完全的理解明白那个人的想法?
有时候,站的位置不同,处在的位置不同,看到的结果也就不同,得到的答案亦会有很大的差别。
楚映雪并没有去解释,因为他并不想去解释。
有些事,本就不能去解释,本就解释不了;甚至有时候不能够解释,越解释,就令人越难以接受,甚至令人更加的怀疑。
他淡淡的笑了笑,道“也许在你看来,这并不重要,但对我而言,却十分的重要。”
楚映雪的这一句话,其实也是一种解释——一种最好的解释——只可与聪明人诉说的解释——因为聪明人绝对不会再去问那究竟是什么事。
畸形脸当然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还不算太笨的聪明人,他当然不会去问那件事。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并不该去问,也不该知道。问得太多,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他更加的明白,若是楚映雪愿意说,他不问他也会说,若是他不愿说,即使问了也没有用,只会令他犯难。
畸形脸猛然摇了摇头,缓缓道“你真是一个怪人,比我还怪的人。”
一个怪人称赞一个看起来并不怪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开心事。
但是,楚映雪听到他如此说他,却不禁笑了笑。笑道“世上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怪人呢?在每一个人的眼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怪人——一个很怪很怪的人。”
畸形脸怔了怔,半响方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无论见到一个多么正常的人,只要他的行为举止与自己不同,那个人在他的眼中就是一个怪人,甚至是一个怪物。
畸形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楚映雪,紧紧的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你想杀的人?”
听到这个问题,楚映雪怔了怔,半响才道“有。”
“对于那些人,你会如何去做?”畸形脸十分平静地道。
楚映雪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方才道“我真的很想将他们杀了,但是我却知道我不能如此·······”
“那么你究竟是如何做的?”
楚映雪并没有回答他这一句,而是说了一句仿佛与此事无关的话“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都应该活着,无论他做过什么事,犯过什么错,他都应该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够为他犯下的错,做过的事赎罪,为他自己赎罪,西提他的灵魂······”
楚映雪的这句话虽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却已经回答了那个问题。
畸形脸虽然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是他却了解许多十恶不赦的人:那些人,其实与常人并无特别的异样之处,但是他们的心却与常人不同,他们的心中无情,也无爱,更不会有善恶之分,他的心中只有欲望,只有杀戮。若是想要令他们放下屠刀,首先得令他们将心中的屠刀放下,若是心中的屠刀放不下,手中的刀又怎么能放的下?但是,手中的刀放不下,心中的刀又如何放得下?
这是一件很难做的事,也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
放下心中的刀,实在需要太多的时间,但是放下手中的刀,却十分的容易。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动作,手中的刀就会放下。
但是心中的刀,有时候却需要许许多多的经历才能够放得下,也许最终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一柄刀,始终会悬在心头,教人杀人,叫人作恶。
作恶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心。
这就如救人一样,救人救的是心,并不是人。一个想死的人,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得了。一个心中不愿放下刀的人,他又怎么能够将心中的刀放下?
这样的道理,畸形脸当然明白,他当然知道,甚至比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更加的了解。
若是一个人能够了解这些,又怎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畸形脸猛然间抬起头,望着楚映雪道“你今日放了我,我并不会感激你。”微微一缓续道“也许,我还会再来要你的命。”
楚映雪笑了笑,道“我并不需要你的感激,而且你再来杀我,那是你的事,并不是我的事。你应该明白,我今日将你放了,并不是要你感激我,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着;若是你再来要我的命,你也用不着感激今日之事,因为今日我将你放下,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事。”顿了顿续道“你要明白,这是两件事,并不是一件事。”
畸形脸又怔了怔,道“若是你再将我捉住,你会不会再放过我?”
“只要你愿意活下去,我就寻不到一个杀你的理由。”楚映雪道,“若是你不愿活下去,我又怎么能够救得了你?”
“好,很好,非常好。”畸形脸猛然笑了,大笑,“你果然是一个特别的人,只可惜你这样的人并不多。若是再多些,这世间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就在他笑声顿住,言语完全落下的时候,他做以了一件事——一件楚映雪很意外的事。
见到他如此,楚映雪怔住了,整个人完全的怔住了。
畸形脸并没有做其他的事,只做了一件——放下了他手中的刀。
畸形脸整个人没有一丝气力,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够将他吹倒。
他身上的功夫已被他完全的散去,他此时已经如平常人一般——或许还及不上一个平常的人,一个很平常的人——不懂武功的人,至少不会如他这般的虚弱。
他的嘴角有一丝血迹,细若游丝的血迹。但是,他的面上没有一丝痛苦,就连方才刻在他面上的纹路之中的痛苦也已不见。他的面上全是笑容——十分轻松的笑容,也十分安心的笑容,望着楚映雪,缓缓道“今日遇到你,并不是我的不幸,而是我的幸运。”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今日过后,我再已不能杀人,既不能杀人,留着握刀的手又有何用?”他的面上又绽放出一抹笑容——一抹能够令人忘记他那特别的容貌的笑容,“我想改变我的未来,首先得改变我的现在,放下我的过去。若是放不下我的过去,又怎能够改变我的以后?又如何去改变我的以后?”
一个放不下过去的人,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他依然活在过去,永远也活不在未来,也不会有未来。
无论明日是如何的一日,于他而言,都会昨日,都会是他心中忘不掉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