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咸鱼夹着病例从美国回来了。
我和牛晓言匆匆地赶到咸鱼家里。咸鱼躲在卧室拿着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看着,书已经读过大半,他似乎很专注。
看见我们来了,他扔下手里的书,从床上爬起来,显得很吃力。脸色苍白,眼球略有些突出,看上去像一个饥饿的吸血鬼。见他第一眼,我心里像触过电一般,一股寒流直蹿脑部,我心中的不安在见到他以后慢慢逼近。
“你们来了,随便坐。”
咸鱼的房间布置很复杂。除了一个软绵绵的大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模型。床对面还放有一台电动游戏机。衣柜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名贵的酒,床头贴着他与汤姆•;克鲁斯的合影。床头柜上放着妈妈的照片,笑的很美丽。在他的书架上,我看见了一大堆药。
“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检查出什么结果了。”我问他,牛晓言在一旁也等着他开口。
“不太乐观,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还能看到你们。”咸鱼的表情有些沉重,他似乎之前考虑过许多事情。
“到底怎么样,我们都很关心你。”牛晓言已经迫不及待,从刚一进门就开始坐立不安。
咸鱼从书桌上拿出一张脑部ct图递给我。我和牛晓言仔细看着,倒也看不大懂,只晓得拍的是脑袋,里面多了点东西。
“脑癌,恶性肿瘤。幸好没到晚期,还有的救。这就是我的命。”
咸鱼靠在书桌上,略有所思地说。他好像已经将死置之度外。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我们看了ct图下的英文释义后才缓过神来。仿佛大白天正走着,忽然碰到电杆一样。咸鱼之前风流快活,能说会道,为什么突然会碰到这种事情,为什么不会是别人。这样要人命的病毒为什么滋生时悄无声息,最后却引起轩然大波。一连串的疑问在事实已经发生后不停地闪过,我们还不能接受这个意外。
“医生怎么说?”
“必须要动手术,成功率不是很乐观。至今我算是生死未卜。”
“不要瞎扯,现在不是依然安好地活着吗。”
“是,我现在更坚信,活着真好。”
“要相信奇迹。”
“信,当然信。我还要靠奇迹活命呢。”
“奇迹就在我们身边,数不胜数。”
“什么时候动手术?”
“随时都可以,这次本来没有打算回来的,但是我必须见你们一面。”
“身体重要,我们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我害怕手术后再也见不到你们,或者变得不能动弹了,我想以最好的方式跟我的朋友告别。”
“胡言乱语,我们兄弟还没做够呢。还有晓言,我们才刚刚认识。”
“肖伦,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最大的荣幸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不后悔。我给我爸爸说了,自从上次事情过后,你以前呆过的公司总监位置一直空着,以后公司就交给你负责。还有房子,我已经替你买了,你就安心住着。”
“我•;•;•;•;•;•;”
“你不用说什么,只管接受。我没有力气再去劝你,就当是我未完成的心愿。我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会不一样。”
咸鱼一本正经地把他的安排向我一一道来,像在严肃地立着遗嘱。气氛略显得沉重,好像任何辩驳都会让他显得力不从心。牛晓言一言不发,她在尊重一个朋友在病情垂危的时候力所能及的举动。
我无话可说,只能说,二十年前我不幸运,出现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二十年后,我很幸运,碰到了咸鱼,改变了我的一生。
“狗屁命运,卑鄙的安排。为什么可以这样,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
“我们都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生活太强大了,我们有太多的时候会无能为力,以一种无能为力之外的方式苟活下去。像我现在,经常头痛的要命,生不如死却不能去死,我要珍惜你们为我看到的希望,选择另一种角色,安静地活着。我也痛恨命运,但明知那是没有用的徒劳,我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用心地读几本书,去我妈妈的墓地看看她,和我最好的朋友聊会儿天,这样就足够了。然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等着手术刀穿破我的头颅。”
“不觉得有些惋惜?”
“有太多的想法会让我的病情加重。如果有机会的话,等下次醒来,我会整理自己的心情。”
“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伟大的自己,平凡的人类。以前总是自以为是,没有谁都不能没有自己。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千千万万个自以为是的人群中无名小卒一个,就算再强大,也翻不过生命这座大山。我也只是小小的角色,苟且偷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被死亡吓得,我不得不有自知之明。”
“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你自己心里清楚。”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当然,这也是我的愿望。”
沉默了片刻,一时间竟想不起任何玩笑。牛晓言仍在一旁静静地发呆,看着咸鱼床头扔着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扉页。上面写着一句话。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在地上。我该怎样选择,是轻,还是重?”
好像是咸鱼自己写上去的。
“肖伦,答应我一件事。”
“没问题。”
“答应我就必须做到,要不然我会不安。”
“赴汤蹈火。”
“专心地爱晓言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我当场愣住了,咸鱼的表情很认真。我看了牛晓言一眼,显得有些尴尬。她的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从咸鱼的卧室可以看到楼下的大院,各种各样的花草,有的已经枯黄,园丁正在护理。咸鱼家的司机在外面擦车,尽管车身已经锃亮,他还在用力地搓着。
“为什么不说话?”
我们沉默许久,针对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开口。牛晓言的沉默让我无言以对,我竟不知所措。
“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世加以修正。”
这是昆德拉在书中提到的话。在咸鱼身体垂危时,我竟不想在他面前提及儿女私情,尽管是他拱手想让。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拿起,我猜不到牛晓言的心情,正如牛晓言不知道我和咸鱼都深深地爱着她一样。
跳过这个问题,我们并没有聊太久,咸鱼需要更多的休息。我和牛晓言离开了,一路上,说了很少的话。或者她在等我开口,碰巧我也在等她向我说点什么。
谁也想不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和咸鱼见面,他去了美国,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我如期地又在公司上班,终于还是坐上了总监的位置。之后,我经常去牛晓言家找她。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每次提到咸鱼的时候,都不免尴尬。
但愿他早日康复,我们一直在等他。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解决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这也是昆德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