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爷醒来的时候,大都督已是不见了踪影,想来,应该是直接回到京城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叶少爷喃喃自语,拼杀的时候如同浴血的魔神,嘴里时刻说着负面而阴冷的话语,温和的时候却又重情重义,想到他对自己的暗中提点,叶少爷不由得在心中感到一丝温暖,如果不是他,只怕自己与叶将军早已身首异处了,认识这样的人,应该是自己的幸运吧。
门外传来的杂音打断了叶少爷的思绪,他看向门口,叶将军抬着一堆破旧的木板,正在上面刻着些什么,叶少爷走上前去,粗糙的木板早已被叶将军打磨的光滑如镜,几块木板上可以清晰的看见人名,不远处,一个个的深坑如同张大嘴巴的怪物,等待着叶将军的投喂。
“王权,何福生,陈以北,”叶少爷小声地念出了木板上的名字,心中多了几分心酸,这个男人,自己虽然总是抱怨他把自己置之脑后,可是现在,他仿佛才真正了解了那个男人,这铁血的汉子不仅有对家国的担当,更有对自己将士的在意,安南建国百年无数文臣武将留名青史,可能将自己将士名字记下来的将军,只怕是屈指可数吧。
“这些都是当年为我殊死拼杀的战士,”叶将军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的整理地上杂乱的尸体,动作轻柔而小心,仿佛他们只是睡着了,“有人跟随我的时间短,有人跟随我的时间久,可无论如何,他们个个都是希望能够建功立业,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来跟随我,希望日后能保得安南太平,只可惜啊,最终没能戎马沙场,却因为我,死在了这小小的弹丸之地。”言及至此,触及伤心往事,叶将军也是突然哽咽,泣不成声。
叶少爷默然,眼角也有些湿润,或许自己真的是错怪了这个男人,这样的有情有义,甚至愿意为自己而身死,或许当年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叶少爷帮他抬起沉重的木板,叶将军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诧异:“怎么,不恨我了?”
叶少爷沉默,看来自己的恶言恶语真的让这个男人难以释怀,当年目睹他亲手将剑送进自己母亲的身体里,叶少爷一直对叶将军耿耿于怀,认为他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可是如今他对于自己将士的姓名都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他对于自己的劝诫,是因为他在意父亲的虚名呢,还是因为他在意自己呢?叶少爷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愿意知道,所以他也就沉默着,不肯开口。
可是,他又想到自己的母亲,觉得自己的恶声恶气,只是在减缓母亲的痛苦罢了,当年那撕心裂肺的一剑,叶将军如今承受的,不足万分之一二。
“我和你娘是在那一年的春节遇到的,”叶将军也不在意叶少爷的沉默,自顾自的开口,满脸的甜蜜,仿佛陷入刚刚陷入情网的少年,“那个时候她穿了一条黛色的长裙,在整条街上,她比最亮的灯光还要耀眼,我就躲在角落里偷偷的看她,甚至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卒子,而她是京中第一富商之后,她的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大家之气,让我自惭形秽,我自是无颜高攀,可我当时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抱得美人归。”
“后来呢?”叶少爷见叶将军说的开心,先前的恶意暂时放在了一边,不忍心再打断他,顺着他的思绪继续问道。
“后来啊,”叶将军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后来我才听说,那一年,她十五岁,而她的家人,早已为她定下了来年的婚约。”
“啊?”叶少爷大惊,“然后你就心甘情愿的放她走了?”
“哪能啊,”叶将军一笑,“如果我放走了你娘,哪里还能有你,”叶将军继续道,“于是在那一年,我疯狂的参战,疯狂的杀敌,别人都在盼望和平,只有我,一直在希望两国挑起争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仗可打,因为这样,我才有官可升,因为这样,我才能离你娘越来越近。每当我在战场上十死无生的时候,你娘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然后我就会告诉自己,不能死,我还要娶那个姑娘,可以说,没有你娘,就没有今天的我。”
“原来威名赫赫的叶将军,也有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时候啊,”谈到自己的母亲,叶少爷也暂时放下了与叶将军的隔阂,对着叶将军打趣道,“真是英雄一怒为红颜啊。”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晚了?”叶少爷一惊。
“是的,晚了,等我高位厚禄回到安南的时候,你的母亲已经穿上了别人为她缝制的嫁衣,坐在高高的婚轿里,可是我觉得,她并不快乐,那个时候的我,自负且狂妄,我认为,我喜欢的人,只有我才能给她快乐,于是,我做了一件这辈子里最疯狂的事。”
“你把新郎子杀了?”
“别把你爹想的那么暴力,小兔崽子,”叶将军笑骂,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和儿子促膝长谈了?太久了,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与儿子似乎只有仇人般的敌视和无穷的争执,这样的时刻,真的是少之又少,叶将军甚至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至少自己,能够和儿子冰释前嫌,做回真正的父子。
心念流转,叶将军压下心中的感慨,继续说道:“我带着部队,跑到了新郎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们包围起来,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娶的女子参与私转漕运之罪,我们要把她带回去接受审问,寻常百姓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自是吓得不行,而那个新郎也是个颇有主见的,对于父母的包办相当不满,恨不得你的母亲即刻在他面前消失才好,于是,我当即就轻轻松松的把你的母亲带走了。”
“我娘就这么同意了?”
“怎么可能,”叶将军无奈的一笑,“你娘当时可是骂了我一个晚上,说我厚颜无耻强抢民女,第二天一早就在叶府跑了出去,面见圣上,说我欺男霸女横行无度,狠狠地弹劾了我一笔。”
“哇哦,”低低的赞叹了一声,叶少爷在心中默默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面,不由得笑出声来,这种疯狂的行径,还真符合自己母亲刚烈的性格。
“那皇帝怎么说?”
“皇上也拿我打趣,”叶将军哂哂的一笑,“皇上说,叶爱卿不仅作战骁勇,对于自己的婚事也是另辟蹊径,实在是敢为当下之风啊。然赐婚给我,令我与你的母亲择日成婚。”
“啧啧啧,”叶少爷咂摸着嘴赞叹,“换做别人,只怕不死也得狠狠地受次处分吧,叶将军,你还真的是很受宠啊。”
“那我问你,你爱我的母亲吗?”叶少爷眼神突然一寒,如同鲜活的春天瞬间被寒冰所笼盖。
“爱!”叶将军回答的斩钉截铁,“我知道你因为我当初杀死你的母亲而恨我,可是,比起你的母亲,我更爱的是你,如果你的母亲不死,你便不能活。”
“你说什么!”叶少爷瞬间惊呼出口,宛如五雷轰顶。
“你摸摸自己的后背。”
叶少爷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划过脊背,凹凸的质感令得他一愣,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大的伤痕?
“很奇怪吗?”叶将军凄凉的一笑,“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因为恐惧而跑走,杀手就跟在你的后面,闪烁的寒光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小命,千钧一发之际,是你的母亲抱住了杀手,可是她一介女流之辈,又怎么能挡得住身强力壮的杀手,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用身体限制住杀手,带着他一起撞向我的剑锋,而杀手的那一刀,也就险之又险的,划过了你的后背,之后你回过头,只看见我手中的剑,和你那已经倒下的母亲,所以你就先入为主的认为,是我,杀了你的母亲。”
“不,不,不!”叶少爷步步后退,巨大的悔意在心中扩散,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更无法想象,自己对于父亲的恨意,只是来自自己的臆想,自己这么多年的父子反目,其实都是自己一人的过错。而那个银丝片片的男人,他看向叶将军,竟这么心甘情愿的承受了这么多年,自己到底伤了他多少,自己到底错怪了他多少?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自始至终他都以为叶将军是个沽名钓誉的愚忠愚节之人,到最后,却只剩下自己的不忠不孝。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叶少爷的声音满是苦涩。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叶将军无所谓的一笑,“只不过是徒增你的痛苦罢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我一个人承受,你那么固执,有些事认定了就不会改变,我多怕你会想不开,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受点委屈,保你平安。”
“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叶少爷跪倒在地不停的叩头,原来错的都是自己,原来错的都是自己!这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最爱的女人,然后承受着儿子的误解与恶语,默默地为儿子守护一片天,他看向叶将军,眼泪止不住的溢出,老了,父亲真的是老了,曾经的安南战神如今只是神话,他看着叶晴在父亲身上留下的道道伤口,语不成言,只能不停的叩头,自己为这个男人挡了一剑,可是他为自己挡了多少剑?亲人的仇人的,有形的无形的,最为致命的,只怕还是自己刺出的吧。他抚摸着叶将军脸上的伤疤,这一剑,便是自己当时一怒之下刺出的一剑,以叶将军的本事大可以闪避,可是他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是心里有愧从而让自己安心的活下去,竟是选择撑下这一剑,这一剑的创口,深可及骨,叶少爷因为后怕而双手微微发抖,如果当初这一剑再用点力会怎么样?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若是当初刺得再狠一点,只怕自己,也活不到今天。
“起来,快起来,”叶将军泪眼婆娑的扶起叶少爷,这段秘密他藏了三年,三年,能够产生多少的变数,幸而老天有眼,让自己与儿子重归于好。
良久,叶少爷平复了呼吸:“爹,孩儿不孝,让您承受这等切心之痛。”
“傻小子,”叶将军笑着摸了摸叶少爷的脑袋,这么亲密的举动,可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以后可别哭了,哪有这么大人还哭鼻子的。”
叶少爷羞涩的一笑。
突然,叶少爷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叶将军问道:“爹,那个大都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称你为师父?”
叶将军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满脸的寒霜如同隆冬九月欲雪的天空:“那个人,是我这辈子都不愿提及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