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女孩正在喂身体虚弱的母亲喝牛奶。女人患的是多发性子宫肌瘤，刚刚做了子宫摘除术。女孩扎着乌黑的马尾辫，举止轻灵，笑容甜美。她左手端着水杯，右手擎着象牙白的勺子，每舀一下，都耐心地尖着嘴，轻轻地吹了又吹，直到温度适中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母亲唇边。
女人一边喝牛奶，一边疼惜地嗔怪道：“以后别往医院跑了，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了，别耽误了学习。”
女孩粲然一笑：“重点中学的门槛，对别人来说是爬山，在我这里，只需轻轻一抬脚就到了。”
女人假装不悦：“小小年纪，就知道吹牛。”
女孩吐吐舌头，接住母亲的话茬：“一定要用成绩说话！”女人噗嗤一声，忍不住乐了。
喝完牛奶，女孩拧了热毛巾给母亲擦脸。窗台上，迎春花开得沸沸扬扬，像极了女人幸福的脸。
母女俩的欢声笑语，似细细的锥子，扎得她的心生疼。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顷刻化成倾盆。
十年前，她根本不曾想过，幸福会眨眼不见。然而，悦悦就是这样丢失的，一瞬间就没了，如同人间蒸发。整整3650天，87600个小时，她心急如焚地寻找，望眼欲穿地等待，然而，宝贝女儿却像去了另一个星球，从此杳无音信。
之后的每一天，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女儿的相册。悦悦甜美的笑脸，银铃般的笑声，以及那些调皮捣蛋的小细节，如同在沙漠行走时突然遇到了甘泉，每一滴都令她如饥似渴。她站在幸福的彼岸，遥望天边那一抹微芒，日日祈祷女儿能快些回家。
好在老天有眼。昨天有警察通知她，说悦悦终于找到了。她在南京，被一位年轻寡妇收养着。她马上跟单位请了假，急不可待地坐飞机赶了过来。
不幸的是，她刚刚走出机场，就被车撞了。左腿粉碎性骨折，只能躺在病床上。她想跟警察联系，偏偏手机没电了。早晨因为走得急，她忘了带充电器。手机打不开，身边又没有一个熟人，真是心急如焚。
第二天是周末，对面的女孩没去上课。
她问：“你有十三四岁了吧，我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我十四了。阿姨，您是外地来的吧。我看您都住院两天了，身边一直没有人陪床。”女孩像个小大人，跟她拉起了家常。
她心里一酸，眼睛马上潮湿了。
“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我可以同时照顾您和妈妈。”女孩一脸的诚恳。
她赶紧说：“你能帮我买个充电器吗？我急需打个电话，手机没电了。”
女孩会心一笑：“阿姨，我带着万能充电器呢。”
女孩真的开始照顾她，买双份的排骨，牛奶也同时煮了两杯，放了甜甜的白绵糖，热热地递过来。
然而，跟警察联系的结果却令她十分沮丧。
原来，悦悦是被拐走的。几经辗转，她进了一所福利院。后来，又被现在的养母领养。十年来，养母待悦悦如同己出。养母对警察说：“孩子对以前的家已经没有记忆了。十年来，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请转告孩子的生母，请她别来打扰我们，别让这份幸福终止好吗？”
末了，警察还告诉她，女儿的养母因手术正在住院。这件事，只好等她出院后，再从长计议。
她的心，像繁冗杂乱的线团，理不出一点头绪。更令她吃惊的是，当警察说出女儿养母的名字时，她不禁张大了嘴。这个名字，在医生查房时，护士进来打点滴时，她曾一次次地听到过。她就是住在对面病床上的女人。
她的心像安了一面小鼓，跳得要蹦出来。她紧紧盯住对面的女孩，真怕自己一眨眼，她又不见了。此时此刻，她多想喊一声女儿，并与她紧紧拥抱啊。她多想牵着女儿的手，马上飞回她们温暖的家！她多想，听女儿甜甜地喊一声“妈妈”……
这时，一个声音柔柔地响起：“妈妈，您都有白头发了。”
女人摸着女儿的头，慈爱地说：“小时候，你总爱半夜发烧，因为打不到出租，妈妈常常背着你往医院跑。丫头，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牵着母亲的一颗心呢。”
女儿眼睛湿湿的，哽咽道：“妈，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您，让您过上世间最好的生活。”
她的心，似被左右两种力量撕扯着，满满的，皆是疼痛。
一周后，她拄着双拐，悄然离开。她想，一个母亲的幸福，不就是让女儿得到幸福吗？虽然女儿的幸福，不是自己亲自给的，但她现在过得很好。作为亲生母亲，除了为女儿祝福，并且将她的幸福继续下去，其他的一切，应该都不是最重要的吧。况且女儿的养母连子宫都没有了，如果自己再抢走她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此后，每天早晨她仍会翻看女儿的相册。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一想到女儿是幸福的，自己也会很欣慰。她终于明白，母爱不一定非要拥有，它还有另一种表达方式。有点酸，有点甜，像山楂果的味道。
那个比自己更疼自己的人
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如我一样的儿女，对世界上那个比自己更疼自己的人，疏忽成一场又一场的辜负呢？
我一直不快乐。从衣食住行到工作，所有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那样不尽如人意。心情不好时，我总是抱怨母亲，觉得由于她付出不够多，才造就了我黯淡的人生。于是，我常常打断母亲的唠叨，不耐烦地摔门扬长而去，直到后来自己也当了母亲。
那年，女儿离家去南方上大学。有一天，天气预报说寒流即将抵达女儿所在的城市。我赶紧拨通女儿的手机，嘱她记得加衣。女儿似乎在跟同学聚会，嘴里敷衍着，没等我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正在这时，远在沈阳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北京即将降温，絮絮叨叨提醒我注意保暖。
我心里愈发不耐烦，为了阻止母亲，就随口问了句：“妈，你那边天气怎样？”
母亲轻叹一声：“外面正下大雪呢，寒风飕飕的。”
我不禁愣住了。突然想起母亲有风湿性关节炎，气温下降时常常苦不堪言。按理说，风烛残年的母亲，比青春年少的女儿更应得到自己的关爱。但是，我来北京近十年，竟从未留心过沈阳的天气，更未曾牵挂过母亲的身体……
原来，女儿早已把母亲从自己的心里挤了出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亲情是一场又一场的重复。无论何时何地，母亲都是那个比自己更疼自己的人。
那么，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如我一样的儿女，对世界上那个比自己更疼自己的人，疏忽成一场又一场的辜负呢？
外婆曾对我说过，母亲从怀孕那一刻起，因为担心影响我的健康，生病了不敢吃一粒药；为了保护我这个稚嫩的生命，睡觉时不敢翻一下身。十月怀胎，终于，我在母亲的疼痛中诞生到这个世界。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母亲与死神挣扎的时刻，是母亲用鲜血，给予我生命的时刻。
听到我的啼哭，母亲欣慰地笑了。她睁开疲惫的双眼，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从此，母亲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无意中的一次呻吟，或是随便地翻一下身，她都会马上醒来，给我悄悄地掖被子。
我生病时，母亲常常整夜不眠，一会儿抚摸我的额头，一会儿为我拿药端水。在半夜带我看病时，因为叫不到出租车，母亲更会背着沉甸甸的我，一路喘息着向医院狂奔。
母亲每次上街买回来的，都是我最爱吃的食品。一年到头，母亲极少给自己买东西。或许在有了我之后，她早已忘记了自己。
母亲每天第一个起床，十年如一日地为我准备营养丰盛的早餐；母亲每晚最后一个睡觉，总是不厌其烦地帮我洗衣。我身体不舒服，她比谁都着急。我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合理，她都尽量去满足……
为了我的前途，母亲把自己的理想丢到一边。为了帮我安排工作，她不惜矮下身躯，放弃尊严去低三下四地求人……
而我，又为母亲做过些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与许多年轻人一样，贪图享受，爱慕虚荣。跟别人比吃比穿，比谁住的房子大，谁开的车子好……可是，我并未注意到，此时的母亲依然住在破旧的平房里，不舍得买新鲜蔬菜，不舍得烧煤气，还穿着80年代的大棉袄……
我总是抱怨工作累，工资低。可是母亲为了我，即使那么大年纪，还依旧佝偻着身子，在土地上挥汗如雨。她没有手机，不用电脑，一双棉鞋，一直穿到鞋帮张了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的眼角已长满了深深的皱纹。她的双手也曾光滑而细腻，如今却青筋裸露，爬满了老年斑。这双手，曾经多少次为我洗衣做饭，多少次为我梳头洗脸，多少次牵着我的手，走过人生的沟沟坎坎？然而，发生在母亲身上的这些变化，我又何曾去留意？去担心？去心疼？
泪，缓缓淌落。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却久违的号码，柔声对母亲说，妈，你身体还好吗？明天我回去看你……
电话另一端，母亲颤巍巍地答：“女儿，家里的迎春花开了，红红的一大片，真好看……”
幸福从来不会远离靠近它的人
母亲是幸福的。她始终能够从身边的人和事上，发现并体验到美好的东西。
49岁时，母亲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虽然保住了性命，四肢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自如。由于颈椎严重受损，母亲只能瘫在床上，不仅吃喝拉撒需要人照顾，甚至连翻身吐痰这样简单的事也无法独立完成。
母亲一生要强，最怕麻烦别人。从小到大，她跟我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记得有一次，母亲下楼时不慎摔伤了右臂。父亲叮嘱她好好休息，等他下班回来再做饭。然而,当父亲急急赶回家，却看到母亲正用左手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餐桌上。摸着母亲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右手，从不落泪的父亲也红了眼睛。他一边疼惜地埋怨母亲，一边纳闷地想，这样复杂的饭菜，她用一只手是怎样做出来的呢？
更让父亲惊讶的是，他换下来的衬衫和裤子，竟也被母亲洗干净了。父亲佯装生气，很严肃地提醒母亲：“如果养不好，后遗症会伴随你一辈子。以后千万别再做了。况且，你都做了，我干什么？”母亲却莞尔一笑，一脸明媚地告诉父亲：“我发觉，人有两只胳膊纯属浪费。其实，一只手臂完全可以应付一切。”
这就是我的母亲，勤劳，善良，乐观，独立。可是如今的她，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从吃饭、穿衣，到换尿布，擦拭身体，诸事都需要依赖父亲。母亲倔强向上的心，如何受得了呢？
母亲还是舞蹈学校的高级教师。她不仅举止优雅、舞姿曼妙，还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而如今，一切过往都成了泡影。她不能再翩翩起舞，更不能把自己绵密细腻的心思化成报刊上那一篇篇充满哲理的文章。命运的锤重重地砸下，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母亲将如何忘掉曾经的辉煌，与惨不忍睹的自己和解呢？
对母亲的未来，我有各种各样的担心。然而，后来我发现，这些竟是我多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