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赶紧赔礼道歉:“对不起,请进,请进!”关世雄从局机关后面的车库提出车来,就被等候坐车的本场职工和家属包围了。林场不通公共汽车,为了等他的车回山上,不少人在招待所门口都等三四天了。破吉普车也早就该更新了,真如相声中说的那样,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关世雄停下车,对蜂拥而至的下属们说:“大伙都不要挤,发扬点风格,别叫人家看笑话,给咱尚志林场丢脸,抗联精神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啊!”他这一说,大伙也就自觉了。“我忙着回去下账,做十二月份的工资表,也就没有必要谦让了!”五十多岁的大胖子刘会计,拉开门坐到了前面,哈了哈手,说:“操他妈,这天真冷!元旦前后冻破石头,一点儿不假!”后座第一个进去的是刘洪媳妇,也是刘会计的兄弟媳妇,刘洪在林场开大车,大车报停了,摘了牌照不敢来市内,只在山里转悠,这几天正忙着运炭材呢!他媳妇抱着孩子下来看病,大冷天的,孩子小,病刚好,理应优先。
其次是吴副场长的老母亲和他新婚半年的妹妹吴春燕,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又都是场长的亲属,谁还好意思再去争?大伙干着急,走不上,关世雄也觉着不对劲,有点遗憾地说:“各位自己想办法吧!咱们林场就是这个现实情况。”“鸡巴现实情况!”一名叫王忠海的职工牢骚道,“当官的回家搂老婆,还管老百姓干啥!”他怒视着车里面的人,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非把这台破车砸了不可,妈的,老子也等了两三天了!”“得了,走吧!先去旅店暖暖身子要紧,说别的都没有用,今天走不上,还得二十块钱。”“妈的,今天走不了,我就得蹲票房子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关叔,你回家和我妈说,学校放寒假了,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赵青山的女儿赵敏和另一个姑娘,家都在林场住,没坐上车,眼里泪汪汪的。
关世雄本想让她进来挤一挤,放假了,着急回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挤不下的,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说:“好吧!这信,我能给你捎到!”“多亏没有司机,要不,还得少坐一个人!”刘洪媳妇说。“交通是大事!夏天还好说,就是这个冬天,外面不能坐,里面又挤不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买台小中客,一周跑两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刘会计感叹着说。“就是的,卖了木炭,先解决这个问题!”说着,关世雄启动了车子。汽车没往山里的道上拐。刘会计问:“不回林场?”“去外贸局,木炭的事,再催催他们!”关世雄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皱着眉头答道。“我前天去了!”刘会计说,“那个娘儿们真他妈的黑,说咱场的木炭质量低,成色差,不纯,都是柞木烧出来的。咱场的木炭质量还差?明着说吧,没有三四千块钱,这事咱别想办成,今天你去也是白去。操他妈的,如今这些有权的,一个赛着一个黑,不浇油,你就别想办成事!”关世雄说:“干啥吃啥,哪儿都一个鸡巴样。不管咋样,咱也得赶紧卖出去,卖不了,怎么过春节?元旦就这么地了,春节说啥也得把工资给大伙发出去!”破吉普停在外贸局豪华的大楼前,看上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关世雄说:“刘会计,你肚子大,当场长,我当你的驾驶员!”“这是演戏呢?”刘会计说。“对,就是演戏,社会大舞台,舞台小世界嘛!今天你就演场长了!”关世雄说。“那好!以后再加加肥,我就可以演市长了!”刘会计一脸的得意。
刚下车,正好崔场长陪一个戴眼镜的从楼里面出来,彼此都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想起会后的那一段尴尬,关世雄就主动打招呼:“崔场长也来了,谈的怎么样?”崔场长眼里掠过一道阴影,苦涩地笑了笑说:“不错不错,你赶紧上去谈吧,经理正好有时间!”说完,钻进一辆豪华轿车,关世雄扭头一看,牌照是9字头的出租车,就疑惑地说:“这个老崔,搞什么名堂?”刘会计拽了他一把,低声说:“啥名堂,都这样,坐林场的破车去大机关办事,弄不好连门都进不去!”关世雄感到有点恶心,苦涩地笑了笑说:“操,到处弄虚作假!”“谁不是打肿脸装胖子?实实在在,你就处处碰壁!”刘会计说。“那也不见得!”关世雄也不想演戏了,在前面推门上楼。关世雄一进屋,就发现坐在大写台后面的女经理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小娘儿们的确是气度不凡,稳坐在那儿令人觉着满屋生辉。
职业的习惯使她居高临下打量着进屋的客人。她熟悉刘会计,目光却是厌恶。但打量关世雄眉毛一扬,樱桃小嘴大张着,有点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但很快就坐了下来,客气地招呼道:“二位请坐!”关世雄年轻力壮,长得又是一表人才,瓜子脸白白的,大眼睛亮亮的,一身西装,尽管有点油污,看上去还是那么得体、气派。在女人眼里,既有风度又有魅力。
他落落大方地坐在沙发上,拿眼睛扫着屋里的一切。刘会计干脆没坐,不自然地介绍道:“薛经理,这是我们关场长!”关世雄翻了刘会计一眼,心想这个刘大肚子,咱不是说好了我是你的驾驶员吗?于是,就微笑着站起来,向前跨了两步,主动伸过手去。薛经理没有忙着伸手,而是坐在那儿连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突然大声说:“关世雄,对不对?”听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关世雄和刘会计都一下子愣住了。关世雄把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疑惑地问道,“你,你是……”“薛里红!初中的同学,想起来了吗,我的老同学?”说着,薛经理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哎呀!你是薛里红呀!听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吗?怪不得一进屋就觉着有点面熟哩!”关世雄感叹地说着,把两只手同时伸过去,热情地握在了一起。薛里红的母亲是中日战争结束后遗留在方正县农村的日本小女孩,后来随丈夫来到了林区,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薛里红是最小的女儿。
一九七八年春天,她舅舅从日本来,找到了她们家。全家去日本住了一年,就返回来了,说是不习惯那儿的生活,只有大哥和大姐在海外就了业。薛里红回来再上学,可巧就和关世雄分在一个班级。两人都是班干部,一个学习委员,一个体育委员,薛里红曾经猛追过关世雄一阵子。说是结了婚,就可以把他带到海外去。关世雄的最大理想是在中国的边防上当个将军,像赵尚志那样。
初中毕业参军,圆了国防梦,再回来,就听说薛里红高中毕业后去日本了,在舅舅的公司里面任职员。“你不是在你舅舅那儿工作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关世雄说,“如今都拱着头往外走,在国内能见到你,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是中国根,凭啥不回来呢!怎么样,老同学,生活上还好吧?没当将军,混了个场长,也是不错的嘛!”薛里红嘻笑着说。“混呗!”关世雄说,“海外没有关系,不出苦力干啥去!”“哟!关大场长,在老同学面前哭穷啦!说吧,你那儿有多少木炭,我全包了!看在老同学的情分儿上,一分钱的回扣都不要你的怎么样?”薛里红说。“老同学,太感谢你啦!木炭卖不出去,你不知道眼下我们有多困难!”关世雄再次握着薛里红的手,“有老同学照应,我就放心了!”薛里红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两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关世雄,嘴里淡淡地说道:“老同学,私人关系归私人关系,目前你我是在做一笔买卖,在生意上可就不讲情分喽!”见关世雄点了点头,又说:“木炭,目前在国际市场已经饱和了,做为商人来说无利可赚,是绝对不会插手的!”“这么说,老同学是不肯帮忙喽!”关世雄心里感到有点失望,嘴里可怜巴巴地说道。“哎,老同学想到哪儿去啦!忙嘛,是肯定要帮的,具体价格嘛……这样吧,这是我的名片!”薛里红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名片,递到关世雄的手上。说:“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一你再来一趟,具体情况咱们再磋商!第一次见面,今天就不留老同学吃饭了!”名片印制得很精美,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有中、日、英三种文字,中文是:日本国九洲和谷株式会社驻中国黑龙江省总代办薛里红。电话传呼103。
关世雄起身告辞,薛里红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边,看着他上了那辆三摇两晃的破吉普车,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一上路,刘会计就开腔了:“关场长,你这个老同学可真不简单呢!”“简单不简单的是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关世雄却高兴不起来。“今天你要不来,咱场的木炭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卖出去呢!”“也不见得,商人做的是买卖,有利可图就干,不赚钱的买卖,就是她亲爹来也不行。何况是老同学了!事情成败,星期一再说吧,只要产品好,不愁卖不出去!”“对!你说的也是个理,做买卖的人,确实是六亲不认!”冬季天黑早,四五点钟,正是运材车下山的时间,满载圆木的大架子车一辆接一辆,在窄窄的公路上呼啸而过。雪亮的灯光刺眼,雪大路又滑,吉普车像只窝牛,爬行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乖乖地给大木头车让道。
关世雄心里明白,这些天全局突击抢运,这条主干道上有四五个主伐林场,起大早、贪大黑,个个驾驶员的眼睛都熬得通红。他把着方向盘,像个植物人似的,会车得特别小心,那大家伙,又是下坡路,扫着就够呛!“妈的,这些司机都回家奔丧呢!”刘会计生气地骂道。“前几年开夜班,大木头照样困山。这几年取消了夜班,还是这些车,木头却不够运的。改革的政策是好!”关世雄深有感慨地说,“早改革二十年,咱们国家也不比日本差,可惜就是起步太晚了!”“晚啥?你们这一茬,正赶上好时候。我们是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好日子,只能看着别人过了!”刘会计叹息着说。“老啥?才五十来岁,在中央里面,还属于年轻干部呢!”关世雄说。“得了吧,关场长别拿我老头子开心了,再协助你忙活两年,就滚蛋个球的了!”刘会计是越说越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