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撵走,四奶奶很赞成,她捧着双手对着外面说道:“阿弥陀佛!这都是报应啊!前世你们就结成了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哟!阿弥陀佛,撵走了它最好啊!”金四爷瞪眼,气哼哼地吼道:“哼!说得轻巧,撵走就完啦?走到哪儿,它都是个祸害,除非把它撵到江东,俄罗斯那边人烟稀少,很适合熊生存!可是现在还没有封江啊!没有封江啊!唉!你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混啊!”金四爷的表情是那么严峻,他舒了两口长气,揉揉大手喃喃说道:“让我再想想,你们三个先回吧!”说完,屁股重重地坐在凳子上。
洪场长他们爬起来走了,四爷和四奶奶谁都没有送,他们的内心一定寒冷到了冰点,他们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我替他俩把客人们送走,内心也为金四爷难过,他是炮头,他得替我赎罪,当一个炮头,决非那么容易。突然一群乌鸦在我头顶上盘旋,“哇!哇!”乌鸦叫声让我感到心烦,不是迷信,而一种预兆,预示着四爷将面临一场灾难。猎人出门,对乌鸦的叫声都特别在乎。连续多天我又听见了熊吼:“哞!哞!”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实。离我们的木屋不远,似乎就在附近,可是“老蒙古”和“黄天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夜晚我时常被吓醒,大汗淋漓,毛骨悚然,精神恍惚……时间不长,我和金四爷领着猎狗又一次出发了,这次狩猎不再是愉悦,而似罪犯正在押赴刑场,“老蒙占”和“黄天霸”也是垂头丧气,轰起来的野鸡也不追赶,傻呆呆地眯缝着眼睛,望着飞禽又在不远处落下,不闻不问,懒得再去追捕。无疑,猎狗和主人都承受着压力,承受着一种悲壮,承受着一种折磨和愤怒。
三年前的后堵我们又到了,眼下是小兴安岭最美的季节,枫树叶子大红,杨树叶子金黄,榆树叶子浅紫,红松仍然那么翠绿。熟透的山葡萄一串串地悬挂,芳香的松塔硕大又饱满。可是我和金四爷都打不起精神,对眼前的美景似乎根本就没看到。
“汪汪汪!汪汪汪!”两只猎犬毕竟见过大世面,越是强敌它们越有精神,尽管在路上还无精打采,但一见到棕熊,尾巴立刻变成了旗帜,猎狗摆动是在给自己助威,金四爷在精神上也突然间振奋,两腿敏捷,动作迅速,他微侧着脑袋注视着前方,嘴角也流露出少有的神情,他拿起酒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品着滋味,两眼放光说道:“小子,你给我听着,这只棕熊咱们都熟悉,开始又是咱们的过错,免得它动怒,这一次你就不要靠前了,我让它屎壳郎搬家——滚球子得了,以后见面,还是好朋友!”勇士的风采就是在战场上决斗,骏马在草原上才能显英姿,金四爷很轻松,全身焕发着英气,眼角有一丝灿烂。松涛轰鸣,见不到阳光,林荫下面冷气逼人,我陪着金四爷一步步地逼近,还是那座陡坡,还是那棵杨树。
当然了,我们要面对的还是那只棕熊,四爷的脚步通通山响,好像去赴宴般兴高采烈。“四爷!一块儿去吧!你这年纪一个人前往,我不放心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猎枪攥紧。“少啰唆!执行命令!”关键时刻,金四爷总是以部队首长的姿态向我和猎狗发布命令。我不得不向左侧拐了个半弯,转移目标,转移视力,最大的危险由金四爷一个人来承担。相对来说,我比较安全,这也是金四爷的目的。我紧端着猎枪,贴着一棵树干,不错眼珠,还是那头母熊,在青杨树下面一声声地吼叫,“哞!哞!哞!”与三年前相比,它身上的绒毛失去了光泽,脏兮兮的特别丑陋,虽已是深秋了,绒毛仍然没有褪尽,像破棉絮一样,斑斑驳驳在肚皮子沾着,尽管很远,腥臭的气味仍然刺鼻难闻。
两个乳房像两只黑褐色的破袋子,颤颤悠悠随着身体晃动,脑袋上的鬃毛乱糟糟的,两只眼睛魔鬼般发亮。它哞一声忽然间前扑,两只猎狗夹着尾巴迅速退回,可是它始终舍不得离开洞口,疯狂地一扑,又急忙退回,退到洞口又直立起来,两只大巴掌晃动,尽管是侧面,但它胸前月牙儿白毛也暴露出来,使我的枪口可以寻找到目标。正在这时,金四爷端枪走到它眼前,我对金四爷的安全特别担心,但金四爷有话:“不许胡来,服从命令。”林涛如雷,我端着猎枪刚要隐蔽到更近的一棵大树下,可是我的脚步还没来得及移动,金四爷的嗓门就雷鸣般响了,他先是对猎犬吼叫了一声:“你们俩躲了,都给我闭嘴!”两只狗听话地后退,叫声也戛然而止。
伴随着涛声,金四爷的声音雷鸣般传来:“大棕熊啊,你好混蛋啊!三年前,是我们的失误伤了你的孩子,伤了你的宝宝,你觉得心疼,我们也后悔呀!就因为后悔,我们才决定金盆洗手放弃狩猎,一心一意种植人参,过清静的日子,对过去也算是一刀两断,可是你呢?你接二连三伤害了那么多的性命!那些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啊!左一次,右一次,你就忍心?忍心让孩子失去母亲?忍心让当妈的失去她的孩子?你的孩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是一样啊!都是一样啊!”动情之处,金四爷有点儿哽咽,可能有泪珠在眼角滚动,因为我看到,他全身颤抖,包括猎枪和那把明晃的匕首。
松涛轰鸣,我手端猎枪听金四爷继续喊,除了松涛,除了四爷,猎犬和母棕熊均出奇地安静,金四爷的声音有点儿苍凉,也有点儿嘶哑:“你这么疯狂,你这么残忍,你这么血腥,如果没有法律的保护,森林警察早把你毙了!就因为国家颁布了法律,人家才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祸害那么多人啊!今天我来……”因为呛风,金四爷使劲儿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继续喊道:“今天我来,咱们就挑明,一是你搬家,封冻以后,到俄罗斯那边,那边人少,也适合你生存。二是你发誓痛改前非,我老金头也快七十岁的人啦,尽管我们金盆洗手,但要真把我们逼急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发誓,你就再叫唤两声,如果是搬家,你就晃晃脑袋,我金克成决不伤你一根汗毛……”
伴随着涛声我忽然间看见,母棕熊的目光喷射出一种狰狞,大奶子静止,后屁股下蹲两只巴掌也突然停止了摆动,这是进攻的预兆,于是我紧张地拼命大喊:“四爷!不……”“好”字还没从舌尖吐出,说时迟那时快,金四爷的猎枪咕咚响了,就在母棕熊扑上来的瞬间,金四爷的猎刀也刺向了它的胸膛,伴随着母棕熊“哞”的一声哀叫,棕熊先把金四爷扑倒,猛地又跃起,奔我扑来,但刚跑出两步,扑通就倒了,血水从刀口处喷涌而出,它挣扎着,颤抖着,目光死死盯着我的方向,两只猎犬猛扑上去,张开大嘴死死把它咬住,摇晃着脑袋,呜呜地叫着,那么痛心,又那么愤怒。我没有近前,长时间默默地盯着,盯着死熊,盯着金四爷,同时也盯着这个血淋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