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老叔一眼,满脸笑容地说道:“哎呀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呀!夏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完,又对大伙板着面孔:“都给我放下,真他妈的胡来,你们都不认识吧?这就是夏大禹,本公司负责生产的二老板!谁再胡来,小心你们的狗命!”邹法财吸了一口凉气,20年前的那一幕,其教训,足够他一生享用。
众人扔下家伙,统统陪上了笑脸,邹法财又幸灾乐祸,对趴在地上的那个家伙嘲讽道:“海蟹子,还不快点起来谢罪,妈的,就你这两下子,在二老板面前,纯粹是班门弄斧。还动刀动枪的呢?哼哼,讲打,别看二老板一条胳膊,你们这一堆,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条胳膊是咋回事,知道不?一刀子,捅死了一只大狗熊,一千多斤!”邹法财得意扬扬,过分的夸张,在这一帮人面前,也是提高自己的身份,都是沟里来的,再有纯粹是为了吓唬吓唬。没有那致命的一枪,还有大黑狗的破釜沉舟……
仅凭一把匕首,就能把大棕熊来捅死?这个邹法财,真是见了骆驼不吹牛……电灯下面,众人的目光,又一齐聚集在了老叔身上。那个外号叫海解子的家伙,趴在地上,也许是品出了滋味,是后悔更是羞愧。二老板,我咋就没有见着过呢!这个邹法财,屁是好屁,就是放晚了一步。他要爬起来,套套近乎可刚往上起,就“哎哟”一声,打了一个晃,像醉酒般的,就又龇牙咧嘴地蹲了下去,仿佛燃尽了酒的柴油机,声音小得可怜:“哎哟妈呀!哎哟妈呀!我的胯骨……骨头……准碎啦……哎哟,我的妈呀……”众人谁也不再理他,我心里头却是非常清楚,海蟹子不是耍赖,也不是装的,而老叔刚才这一脚,除了邹法财,也只有我的心里头最为清楚……显然此时此刻,老叔再善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走!去嘉荫海关,快着点!”老叔说完,让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我刚打着火,他又跳了下去,向邹法财部问:“拉走了几车?”“四车!”邹法财老实地答道,“一共是五车。”“快走,天亮前一定赶到江边!”老叔急促说道。毫无疑问,肯定都是十五吨的“东风”加长,或者是“解放”平头。从蜂场出来,检斤时,两车都没有装满,可回到市内,他就像变戏法似的,眨眼之间,就变出了五车,七十五吨,十五万斤,每公斤7.4元,这一把,就是近六十万呀!而分到我和老叔的名下,即是零头,也还不够三分之一……七叔呀七叔,这些年,你的轿车别墅、二奶、小秘,就是这么来的呀!黑豹蹿出鹤岗,跃上了哈萝公路。
轱辘磨擦着水泥路面,老叔无语,我的思想,却一刻也没有再闲着……“雪花”牌蜂蜜,作为纯天然绿色食品,在国际市场上,几十年长盛不衰,它不仅仅是小兴安岭名牌,龙江名牌,也是世人皆知的共和国名牌,是老叔三十年含辛茹苦的心血结晶。
然而,才三年不到,就被贪婪的七叔,轻而易举地给毁掉……从嘉荫回来,一连多天,我的脑海和耳畔都在回响着七叔的吼声和扭曲的面容。“……你们,妈的!”在嘉荫宾馆的套房里面,知道事情败露,六十万元人民币顷刻之间毁于一旦,他暴躁、愤怒、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滚!蜂场,是我夏大舜的私有财产,你们这俩不识好歹、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家伙,统统地都给我滚!……妈的!”他脸色灰白,目光狰狞,“……若不是一家之人,今天……就休想再活着回去!……明天卷铺盖,统统地给我滚蛋!好心不得好报,当初算我瞎了眼啦……”五千块钱就能买条人命。
尽管咬牙切齿,可念及兄长与父子的份儿上,滔滔东去的黑龙江,在嘉荫段上,渔翁们才没有见到我们父子的尸体……谁不知道,他雇佣了几个保镖,都是远近闻名的亡命之徒……回到蜂场,凝视着忙碌中的蜜蜂,老叔的两只小眼,似乎都要滴出血来,退了色的染发和胡子,又变成了一堆酷霜之后的凌乱杂草。
在秋风中,老婶来了,非常气愤地说:“不干了,咱们,啥玩意呀!比地主还要地主,旧社会又能怎么样?我早说了,给他个人干,早早晚晚,都得栽了进去,怎么样,应验了吧?……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出力不讨好,什么亲?什么友?有钱才是正格的呢!如今,就是你这傻帽,才心甘情愿地听他摆弄,换个人,哼!你的私有财产?一把火,让他哭都找不着地方。“谁的私有财产?还不是借了你大禹和斌子的手,他才住洋房坐轿车泡上了小娘们!他的私有财产?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说话不嫌乎害臊呢!”“别叨叨了好不好?”老叔似乎要哭出了声来。“不叨叨?不叨叨,憋得难受,凭啥不说?你个窝囊废,榆木疙瘩,一脚踢不出三屁来,他大舜多个啥?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没有你大禹,和这些蜂子,他挣钱,哼!美得他吧!”老叔忽地站了起来,抓着火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我猜到了他要干啥。
从嘉荫回来的路上,他就咬着牙根说道:“操他妈,回去就把蜂子烧了,让他再挣黑钱!”那是一时冲动,气头上的昏话……今天,是经过老婶的再三点拨,可怕的行动,也完全是理智的选择。被迫无奈,走投无路,逼上了梁山……”“老叔,不能,咱们!”我仍竭力劝阻。“就给他点火烧了,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吗?”老婶继续煽动、鼓劲:“不养蜂,逃荒要饭,这一辈子,我也跟定你夏大禹了!……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的样子来,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争)孩子也得争这口气……”没有喊完,外面的大火,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几百个蜂箱,都是干透了的,带油性的红松板子制成,点火就着,劈劈叭叭,坯子上粘着蜂蜡,可燃性更不用说。
最心疼的是那无数个幼小的生命,勤劳、执着,在冲天的火焰之中,即是逃出去的,飞不多远,翅膀一烘,又叭嗒一声落了下来,都顾不上挣扎、呻吟,眨眼之间“骨灰”就飘了出去。老叔真疯了,用左臂夹着蜂箱,忽地一个,忽地一个……见事不好,我和老婶扑上去,死死地把他拽了过来。否则,绝望中,是肯定要跟他的蜂子同归于尽的。
我们抱住了老叔,可是,一愣神的工夫,长毛和六子,双双蹿了进去。刹那间,长毛和六子,在扭曲中身体就变成焦炭,并有刺鼻子的糊巴味,在摩天岭山脚下,强烈地弥漫着。有三箱蜜蜂幸免于难。我运回了老叔家中,当天晚上,木屋也毁于一炬……老叔被关押进了看守所,是纵火罪。七叔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要求依法赔偿他的经济损失。我和燕萍离开了夹皮沟,在动手去庆丰林场当天上午,车到鹤岗,在南大营的铁窗后面,我们父子又见到了最后的一面,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老婶尤金风,从天黑到天亮,寸步不离在铁门外面守着,其感情和精神,别说是我和妻子燕萍,连武警战士和公安人员,都被她的执着和爱情深深地感动着……
“老婶,您,唉!”我心里头酸溜溜的,她却宽慰我道:“你俩去吧!等有了结果,我就捎信给你!你老叔,大半辈子了,都是跟蜂子在一起。你瞅瞅,这铁门、大墙,没有蜂子,他该多难受呀!”到庆丰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老叔判了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公共汽车在沟里摇摆了一整天,倒车换车,直到天黑,我才赶到了夹皮沟。老叔的房子是全林场最东面边的一栋,一栋六户,砖瓦结构,老叔是这栋房子最东头的一户。草甸子一望老远,直到山根下面,夏天百花争艳,冬天却是白雪皑皑。房后是一大片菜园。冰雪下面,垅沟垅台,还能隐隐可见,一圈障子也挡不住风雪和荒凉,障子下面劈好码垛的烧火柴,却在向我诉说着老婶的勤奋和专一。烧火柴下面的一道道基木还没有撤走,毫无疑问,那是摆放蜜蜂箱子的地方。搭眼一瞅,也就能准确算出:蜂箱最少也在五十个左右。
没狗没鸡,小院静悄悄的。在这儿居住。对养蜂户来说,自然是得天独厚的最佳选寺。我推门进屋。室内整洁温暖。老婶不在,老叔面壁而卧。炕沿上摆着一架半导体,毫无疑问,老叔是躺在那儿听节目呢。中央台,是播音员钟瑞的声音,柔软浑厚干练清晰。“斌子来了,快坐,坐呀?”老叔急忙坐了起来,高兴地看着我,脸上却是汗涔涔的。尽管刮了胡子,面容却仍然是那么苍白衰老,仿佛久病初愈,疲惫无力。
尽管面带喜色,目光温柔,但说话的声音,却像划了缸子的机器,破啦啦的,没有了点儿后劲。“我老婶呢?”“去去了。”老婶回来,把去信的原因给我叙说了一遍,说蜂群又发展起来了。那一年都产蜂蜜一两万斤。
省供销社定点敞门收购,对外,还是“雪花牌”的商标,老叔身体垮了,伺候蜂子,确实是力不从心,我是外行,真是拖拉机撵兔子——有劲使不出来,叫你来就是商量商量,重返夹皮沟,为了“雪花牌”的这块商标。我返回庆丰跟妻子一说,燕萍毫不含糊地答道:“回去呗!继承你老叔的事业,哪儿摔倒哪儿爬,‘雪花牌’的商标,说啥也还得打到国际市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