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澜翻了半天,发根下面就只有光滑的头皮,一个疤的影子也没有。
他疑惑地松开了手。
“哎呀,现在的僧人早就不烫香疤啦”,阿绿把书一合笑道。
“嗐,那还有什么意思。”陈澜表示遗憾。
修远脾气很好,任凭陈澜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也不生气,耐心解释道:
“我也没当几天沙弥就还俗了。”
原来修远入寺没多久,有一对夫妇带着三岁的小女儿来上香。
夫妇本是善男信女,深谙佛门规矩,在殿门口恭恭敬敬点了柱香,又进了大雄宝殿,向释迦牟尼佛跪拜。
小女儿正在天真烂漫的年龄,哪里懂什么“五体投地”,趁父母磕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般寺院的大雄宝殿后都设有“四堂”,分别是法堂、照堂、经堂和讲堂。
小女孩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误打误撞正好闯进了僧人念经的讲堂。
老住持自是深谙“色即是空”的道理,任她在众弟子间奔跑嬉笑,仍旧不动声色地讲经。
僧人们也仍旧跟着念。
小修远可绷不住。
“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些佛法跟绕口令似的,他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
小女孩儿“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又搅扰得他实在看不进去,悄悄探起头。
在一排齐刷刷低着的脑袋中间,小修远乌亮亮的黑眼珠子特别明显。
小女孩一下来了劲,跑过来又是做鬼脸,又是挠胳肢窝,逗他笑。
小修远害怕住持责怪,只好使劲憋着笑,弓着背左摇右晃地躲着。
“小之”,一双大手突然把这个捣蛋鬼拦腰提了起来,解救了小修远。
修远和这一家就在讲堂里结下了缘。
那双大手,在未来的七年里不仅将他带大,给了他一个家,还把古灵精怪的妹妹“小之”带到了他身边。
“那后来呢?”陈澜显然被他的身世吸引住了,听得眼睛都一眨不眨。
阿绿仍旧半倚着,一声不响地玩着手机。
“后来……”,修远苦笑着继续说道,“大概我真的命硬吧,高三没毕业父母就车祸去世了。
只留下我和小之。”
“哦……”,陈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可是,小之父母多少该有些家底吧,怎么就去做保洁员了?”
“钱是有些,但不多,都捐给寺庙和福利院了。我想一家总得有个经济来源吧,
陆家于我有恩,小之身体弱,又是女孩子,如果不念书会吃苦,所以……”
“喵”,小奶猫也跟听懂了似的,两个小肉垫扒在修远裤子上,朝他小声唤着。
陈澜心里直为他可惜,要不是没读多少书,这小子肯定是个人才。
“叮咚”,门铃响了。
“高达,高达女士在吗?我是送外卖的。”
阿绿跑去开门,接过热乎乎的外卖,转身就塞到修远怀里。
修远感到一阵莫名,“这是……”
“你不吃饭,妹妹也不吃?”阿绿嗔怪道。
修远豁然一笑,拢了拢外卖袋子,又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快十点,连忙起身告辞。
临走前修远连连道谢,陈澜送到门口:“哎,客气什么,都是兄弟。”
修远又特地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的阿绿道:“也谢谢你,阿绿。”
“不用谢我,是高达买的。”
“娘子”,刚送走客人,陈澜只觉脑门一热,坏笑道,“今天大难不死,是不是该有后福了呀?”
阿绿笑道:“什么前福后福的,我听不懂。”
陈澜一下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手解扣子。
没成想阿绿这次使上了劲,一掌把他推开,陈澜被茶几角一绊,跌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陈澜小腿吃痛,真的恼了。
“你看”,阿绿轻声道。
只见陈澜的“坐骑”两条小短腿往外一翻,贴在地上,前腿枕在圆圆的脑袋下面,在女主人的膝盖上睡着了。
是夜,陈澜家中来了个小霸王,虽说搅了他的春宵,倒也给两个人的生活平添了乐趣;
修远到家时,小之跟嗷嗷待哺的小鸟儿似的来门口迎接他,兄妹俩吃着阿绿点的外卖也依旧温馨;
唯一彻夜难眠的是天舒。
十行街离天舒家并不近,坐地铁二号线再转公交不堵车也得一个半小时,等她下车,原本湿嗒嗒的衣服也已经风干了。
在天舒家这个不到四十平的小屋子里,挤着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楼里的隔音不好,每次回来天舒刚到楼下就能听到自家门里那叽叽喳喳小孩子们的声音,但最让她头疼的不是这个。
刚进家门,小孩子们就围了上来“姐姐”“姐姐”地叫个亲热,天舒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疲倦得腿都抬不动了,只得敷衍答应了几声。刚打算进卧室,却被客厅沙发上的男人叫住了。
“天舒你等等。今天的‘工资’呢?”
“今天街上出了点事,把‘工作’给耽误了。”
男人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张嘴骂道:“混账!滚出去!没赚到钱就别回来!”
天舒冷笑一声,丝毫不退让:“行,你别又求我回来。”说完转身就要出门。
男人见她真的要走,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拉住她:“别走别走,爸爸开玩笑的。”
这时,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看懂了情形,一个两个地都抱着天舒的腿拉着她的手求她不要走,
有一个留着蘑菇头的小男孩急得几乎下一秒就快哭出来了。
“我告诉过你别逼我。”天舒怕强行挪步会绊着孩子,只得站住了,冷眼盯着这个所谓的“父亲”。
自打妻子十六年前去世,天舒地父亲谢明就一蹶不振,从一个虽有些懒惰但因为怕老婆,还算勤勤恳恳在厂里上班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整天喝得醉醺醺,吞云吐雾的赌棍。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天舒七岁那年家中的一桩祸事才成为了她和她父亲真正的拐点。
父亲谢明当时托了关系在制衣厂上班,虽然他花钱大手大脚但好歹能糊口。
这天,因为午休时忍不住烟瘾,谢明偷偷躲到仓库抽烟,结果烟头没灭干净落到了防潮布上,引发了事故,仓库里一夜之间烧掉了一大批珍贵皮料。
谢家的日子本就紧紧巴巴,厂里索要的五十万赔偿对他们家而言就是天文数字。为了还债,谢明腆着脸皮四处求爹爹告奶奶,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把棺材本拿了出来,还是差一大截。为此他看尽了人的眼色,受了不少的气,甚至每回到厂长家里去时,都被他家三岁的小儿子拿了脱鞋追着打,这种羞辱让本已是丧家犬的谢明心里一天天发了狠,看透了所谓“关系”的脆弱,认定人情在金钱面前都是狗屁。
钱虽然最终凑上了,但这件事不仅害得他丢了工作,事情传了出去别的单位也再不敢录用他,而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刚上小学的女儿也只能跟着他风餐露宿。
为了维持生计,谢明终于还是动了歪脑筋,把主意打在了七岁的天舒身上,让天舒穿得破破烂烂去闹市乞讨。
但是这样虽然能来钱,但还是太慢,谢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天舒学偷窃。
可怜天舒那会儿三观还未成形,只知道母亲过世了自己要和父亲相依为命,应该当个听话孝顺的孩子。父亲让她做什么她便懵懵懂懂地照做,何况父亲还隔三差五地表扬她是个“乖宝宝”,给她漂亮衣服买穿,给她买糖果吃,她便以为做的是对的,好的。
大人总是容易将小孩子的偷窃理解成“坏习惯”或“不懂事”,这一方面让天舒躲过了一些过于严厉的惩罚和责难,一方面却也让她的偷术在丰富的实践中日渐娴熟了起来。
近到家门口的三贯路,远到十行街,天舒几乎在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道上都得手过。
等她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做事前学会质疑父亲的要求是对是错时,发现自己早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可笑的是十多年过去了,谢明还是拿女儿当小孩儿骗,总是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还能哄得住她继续当自己的“摇钱树”。
“天舒,不是爸爸要逼你。”谢明厚貌深情地说,“只是你看这一大家子,你不赚钱,弟弟妹妹吃什么呢?”
几个小的一听这话不服气了,争先恐后自夸道:“爸爸爸爸,我也会赚钱!今天赚了三张绿一张蓝的!”
“我有一张红的呢!爸爸说红的最厉害!”
天舒早就知道谢明收留了这些孤儿根本没怀什么好心,但苦于自己身上的泥点子也洗不尽了,而谢明又早有言在先,哪日惹急了他,他大不了跟女儿同归于尽一起进局子吃牢饭,所以天舒不敢轻举妄动,平日里只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一万步来说,这个禽兽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然而眼下几个孩子也渐渐大了,不再是一味服从的年龄,再任由他们这样无知下去,今后的某一天他们很可能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痛苦却无法自拔。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这个满嘴抹蜜心却乌黑的男人令她作呕。
“养不起你特么就别养!”说罢,天舒拉开孩子们,夺门而出。
白天着了凉,虽然身上衣服干了,但晚风一吹还是有点冷。
天舒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把皮衣拉链拉了起来,裹紧了自己。
她原本想着在街上晃到十二点多,等谢明睡了自己就可以回去了,但令天舒万万没想到的是,
前方等着她的,是压死他们父女情分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