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瑞玛的沙漠,永远荒凉而烦闷的旅途。在别的小沙漠里,至少能够看到一些仙人掌。在这儿——在恕瑞玛,除了滚滚黄沙和炎热干燥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或许夏日将尽,沙漠还不是别的探险家杜撰所说的那么炎热。那些仅仅是在恕瑞玛外围兜了一圈就回来了的探险家们说,恕瑞玛沙漠的空气糟糕得出乎你的想象,空气中弥漫的黄沙可以轻易堵塞你的气管和肺,昼夜的极大温差可以让你在短短数天内患病死去。
而现在,沉寂的黄沙中带着一股凉意。
索姆又打开了一瓶水。这是他三天以来喝的第二瓶,已经十分节约的了。他取下遮阳帽和护目镜,把轻便的背包放在了沙地上,盘腿而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这是来自风暴平原的清泉,临行前他带着伙伴们特意去了一趟那里,装了满满几十瓶而来。有水——他满意地查看了一下背包——也有充足的食物,天气也不错。
“我们将会是第一批到达恕瑞玛沙漠中心的探险家。”索姆得意洋洋地说,“你说是不是啊,阿沙?”
长得肥壮的大个子偏过头,他的神情有些木讷。人们都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索姆则说因为阿沙压根儿就没有“想”。阿沙是天生的劳动好手,此次恕瑞玛之行,多数的行李都得让阿沙来抗。阿沙从无怨言,就像田间耕地的老黄牛,或者耕地的机器人。看,他动了动嘴唇,却呜呜啊啊说不出话来。
托比笑着说,“真可怜。有着浑厚的嗓音却说不出话来。”他也打开了一瓶水,喝了下去。他是贵族出身,身着符文裘袄和沙地靴,带来了能够自动产生水源的魔法符石。因为这个东西,他三天来比索姆多喝的水将近十瓶。他并没有选择跟索姆共享这些东西,索姆也是有骨气的探险家,这从他那光辉事迹满满的记录本上就看得出来。既然托比没有选择伸出橄榄枝,他也不会像只小狗一样去抱大腿。
“呜呜。”阿沙叫着。
“啊,这水真香甜!”索姆享受地大叫一声。他在托比的面前感到自卑,所以期望由此来眼气一下托比。怎么样?魔法生产的水不比风暴平原的清泉吧?
“呜呜!”阿沙又叫唤道。
索姆不耐烦地说,“怎么了?怎么了?”他依依不舍地喝完最后一滴水,舔了舔嘴唇,再来到阿沙身边。
夏日将尽,秋日将至。白昼将尽,深夜将至。看着远在天边依旧发出滚滚热浪的太阳,索姆摸了摸手臂。寒冷——他明白,夜晚又要来了。那些没骨气的探险家们多少也说对了一些事实,比如昼夜的可怕温差。他能够在白天惹得想脱个精光,晚上却没这个胆儿。恕瑞玛的夜晚,比弗雷尔卓德的寒冰还要冷冽。
“搭帐篷吧,托比。我们又得睡一觉了。”索姆吩咐道。托比应声拿出符石,然后开始念诵激活咒语。在这些事情上,托比是对索姆没有异议的。索姆毕竟是老练的探险家,他却只是一时兴起。虽然不愿意和索姆共享水源,但不得不说,索姆经验丰富得让人赞叹。
“索姆先生,”托比念诵完毕,把符石放在一片空地上,“太阳刚在天际,离真正的黑夜还有好一段时间,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多赶些路呢?”符石上面的符文散发出淡淡的幽光,四周的沙粒开始躁动,就像地震一般跳上跳下。不过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敞篷成型之前的一点魔法波动。
这就是无知和愚蠢的体现了吧?贵族小少爷——索姆心里嘲笑,“沙漠之中危机四伏。小少爷,你我还是最好小心一些。每天少赶一些路不会有多大损失,而一旦你我命丧魔物之口,那就一步路都走不了啦。”
“恕瑞玛沙漠不是世人皆知的死域么?”
“因为那些废物探险家们连一晚上都呆不了就得落荒而逃。”索姆嗤之以鼻。他有些兴奋,因为他将是第一个横穿恕瑞玛沙漠的探险家,这将载入史册,在别人眼中他将会和其他孬种探险家有本质上的区别。
索姆拍了拍阿沙的肩膀。阿沙很高,高得离谱。以至于索姆必须要踮起脚来才能够得到他的肩膀。这让索姆很恼火,可没办法,阿沙胆小怕事,唯有拍肩膀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咦……”索姆刚要转身,但他明锐的眼睛又看到了些什么。在远处,或许几百米远的地方,呼啸着的黄沙中间似乎有什么动静。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甚至开始有些担心身后这贵族少爷的帐篷能不能抵御得住那某种生物的攻击。刀剑出鞘,头盔戴好,索姆已经俨然进入了备战姿势。
“索姆?”托比走了过来,“阿沙已经进去呼呼大睡了。”他随即闭上了嘴巴。他能感觉到周围气氛的不对。朝着索姆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
似乎是看出了托比心中所想,索姆沉声说,“别放松。眼睛会欺骗你的,相信我,托比。那个地方有东西。”不过究竟是什么呢?索姆自己也不敢确定。“魔物”一词常常在古籍和儿童故事书上出现,他从未见过,从未亲眼见过。据说魔物们在一千年前的符文战争中被暗影岛的术士们唤醒,长着三头六臂和三十三双眼睛,带着六翼和能够喷火的牙口,给瓦罗兰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毫无胜算么?该死……剑开始发抖了。索姆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摇晃的船只甲板上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我是老练的探险家和勇敢的武士,他告诉自己,我的这把利剑将会斩下它的头颅,不管它是什么。
“呜呜!!!”阿沙的声音突然咆哮而起。从帐篷之内传出。
索姆骂了一声,提着剑冲进帐篷,发现帐篷中的阿沙已经无影无踪。坏事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么大的个子竟然能够再瞬间烟消云散!索姆当了二十年的探险家,瓦罗兰大陆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的痕迹,他也深知哪些事情寻常,哪些事情不寻常。阿沙是他带来的苦力,也算是忠心耿耿的伙伴,现在这位伙伴消失了,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
如果黄沙之中藏有危险,那么现在就在他的面前。
“托比!把帐篷收起来!你这个宝贝看来起不了什么用了!”索姆挥动铁剑,就像挥动指挥棒一样。托比此时此刻害怕得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他努力地做出拔剑的姿势,可剑就像卡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索姆心里对他嗤之以鼻。托比是贵族家中的小少爷,平常仗着那能产水的符石和这顶能防御一些风沙的帐篷对他耀武扬威呢。“索姆,听我的没错。你要知道,你可没有这顶帐篷。如果没了我,你就得在沙子堆里过夜啦。”托比每当意见和索姆发生分歧的时候,就会这么说。通常这句话会出现在他没了胆量继续前进而索姆想抓紧每一秒钟深入这不毛之地的时候。
“来吧,”索姆替动弹不得的托比收拾了帐篷,一刀两断。现在帐篷没了,视野开阔了,“让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一阵呼啸声飞来,索姆敏锐地用剑挡了过去,但攻击者似乎并没有停止攻击的意思,那卷席着黄沙的利器就像毒龙一般,转而刺向了不远处的托比。
他要死了,索姆心里又急恼又欢喜。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终于要去下地狱了,可是,他走了我怎么办呢?一人对抗这个家伙么?这可是能瞬间把阿沙那样的大个子弄消失的怪物啊。
黄沙之枪准确无误地刺进了托比的右眼球,深陷进他的眼窝里,然后从后脑勺穿出。沙枪上溢着血液,或许还有脑浆。不过都混在一块儿了,谁知道呢?索姆现在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活下去。但谁让他是有悠久历史的老练探险家呢?两三天的时间就已经迅速地抵达了这片沙漠的深处了,他心里非常清楚,或许再行走半天,他就能够完完整整地说他怎样来到恕瑞玛沙漠中心的经历。
但现在明显不是让他继续自己的探险梦的时候了,他需要活命。他依依不舍地迅速瞥了一眼原本前进的方向,那里依旧屹立着自己的梦想。恕瑞玛沙漠,在每个探险家眼里是和嚎哭深渊一样的巅峰之地。现在他接近那个巅峰了,可惜如果他要继续攀登就会和托比一块儿下地狱去。
“该死的托比。”他骂道,“该死的托比。”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我会请一个战斗力高一点的符文法师,或是战士,什么都好,可惜我选了他,一个浑身上下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少爷。
“他的脑子一定也被钱塞满了吧。”索姆举起铁剑,死盯着那把沙枪从托比脑袋上扯出来的士兵。士兵身穿铠甲,披着金色披风,这副装扮,颇有些上古时期的奴隶战士。只是,难道他是从沙子里爬出来的?他的铠甲上满满都是啥子呢……
先求饶……索姆想,“好朋友!好伙伴!你的枪舞得真不耐!今天我擅闯了你的领地,我表示抱歉……”
沙枪刺来,索姆赶忙横起铁剑格挡。碰撞之下,有些许沙子震到了索姆脸上。好冷的沙……他心里感叹。他又看了一眼士兵,士兵的双眼空洞,好似没有灵魂一般。皮肤干燥,和他的武器、铠甲一样,覆盖着沙子,厚厚的沙子。
沙枪调转方位作风车形状,然后又从侧面劈下。索姆吃力地格挡,脑海中飞速思考着逃脱的路线。但同时他又不忘抱怨,“早知道这样,就请一个符文法师来就好了,战士也行。”他用他那早就钝化了的铁剑挡下一次又一次攻击,沙之士兵的攻击凶猛而且迅速,但对应久了之后就会发现其招式单调重复,似乎用那坚韧的长枪就那几种攻击方式,“不过至少现在我能杀了他了。”
金色的披风是士兵唯一没有覆盖沙粒的地方,上面晃着夕阳的光芒。
“老混蛋。”索姆又骂了一声。硬生生接下士兵一击,然后用铁剑刺进了士兵的左胸位置。士兵的长枪刺进了索姆的大腿,血漫进了沙子之中。这竟然是沙子做的长枪,怎么会如此坚韧!我的铁剑都磨损这么厉害了,这沙枪居然一点事都没有!他发现士兵仿佛还没有死,因为士兵丝毫没有理会索姆刺进了心脏处的剑,而是缓缓地又把长枪举了起来。
“怪物,居然还不死。”索姆慌忙撤出铁剑,然后用力一挥,砍去了士兵的脑袋。
士兵终于不动了。一阵风吹了过来,士兵就像老故事中坐化的神仙,随风化作了无数飞沙。索姆看着满天的黄沙,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提了上来,“该死。”他已经说了无数遍这个词儿了,他读的书不多,仿佛只有这个词儿能够表达自己心中一言难尽的情绪,“现在我得拖着一条腿走路了。——可这不大可能,老天爷,我会死在这里。”他终究是老练的探险家,他深知,在这片已经危机四伏的荒漠之中被刺伤了一条腿的瘸子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该死的托比,该死的阿沙,”他把每一个自己不大满意的人都骂了一遍,“该死的老娘,你要是没把我生出来该多好。该死的老爹,你干嘛偏偏看上了我娘呢?”
“我会被饿死在这里……或者被某种生物蚕食而死,比如——蝎子。”尽管他一路走来都没碰到过蝎子。实际上,直到今天,他一直都把这个地方定义为“死亡之地”,没有生物能生存在这里,书上这么说,他也这么认为。
“天……我不会被饿死在这里了。”他刚想放松一切地躺下去,但眼中的所见之景让他又绷紧了全身,“我会被杀死。就像那傻子托比一样,被沙子长枪戳穿我的脑袋。”他不知何时开始自言自语了,但他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了。三把沙枪交替在他的脑子里,三个沙兵站在他的身边,他们拥有和起先那名士兵一样的装束和一样的容貌。沙之铠甲和金色披风,还有空洞的眼睛。
随后,更多的沙兵前往了。放眼望去,那就是一片沙之军队。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握同样的长枪,他们眼看就要碾压过索姆的尸体,忽然停下了,所有的——成千上万的——沙之士兵同时挺立,丝毫没有动静。仿佛他们就是这沙漠的一部分,而这不仅仅因为他们身上也裹着厚厚的沙。
“咔,咔,咔。”
“咔,咔,咔。”
仿佛是轻甲刮擦的声音。
一只手伸了过来,触碰到索姆苍白的脸颊。索姆的脑袋上三个狭长的血窟窿,已经面目全非。而——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纯金般打造的手甲,指尖覆盖着尖锐如同爪子一样的雕文指甲,一缕一缕神圣的气息毫不收敛地散发出来。
索姆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沙子填补了他残缺的部分,并且完美充当了替代者。他的眼睛中倒映出了一个璀璨的身影,那身影带着古怪而神圣的面具,如同老鹰,又如同鹏鸟。放在平常,那将是可笑的面具,而此时——他心中只想五体投地并且膜拜。
“不要害怕,我的子民。”那人说,声音就像从天外响起的神之音一般,“我,将带领你走向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