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夏,国民政府早已经迁都重庆。古宇笙也带着女儿来到战时首都,此间他的公开身份是《新民报》的副主编。
这一年,古晓彤考上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古振英在读的复旦大学。
然而,一年前爆发的七七事变,彻底地改变了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复旦大学于抗战爆发后迁到了重庆北碚,古振英和学校里的进步青年很快成立了抗日宣传社,组织过一些颇具规模的****游行,为了避免当局找麻烦,古振英把宣传社的根据地从学校挪到了家里。
在重庆的日子里,古宇笙因为公务繁忙,常常不在家,古振英就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几名干事招到家里一起策划活动,而与此同时,他和古晓彤单独接触的时间也变得更多了。
虽然古晓彤刚一升入中学,她的母亲陈敏就不再允许她和古振英牵手而行,可诸如此类的界别久而久之,反而使懵懂的异样在古晓彤心里渐渐生根发芽。
这一天晌午刚过,古宇笙就从藏在民巷里的报社出来,走出挺远,好不容易拦了一辆黄包车。
古宇笙刚一坐上去就注意到,车夫身上套着的破烂衣衫根本遮不住自己晒得黑黢黢的干瘦身子,他背后两块突兀的肩胛骨随着吃力拉车的节奏而一起一伏,像要刺入古宇笙眼睛似的。
古宇笙连忙把目光转向街上,街道两旁的商铺开店的不多,不像寻常夏日那般热闹,倒是街铺门口排满了一溜小商贩,虽然驻足的人很少,但个别商贩还是有气无力的断续吆喝着。
穿过几条同样人烟稀少的街道,一群学生向他们走了过来,最前排的人高举大写着“中国军民团结一心,共同抵抗日本侵略者”的白色横幅,后面的人异口同声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他们的步伐整齐有力,像是奔赴战场的士兵,势不可挡。
车夫把车拉到一边,让那些雄赳赳的学生先行通过。
大队人马从他们二人身边匀速经过,其中有几个学生朝古宇笙投来鄙视并敌意的目光,车夫开始担心会惹出事来,一个劲往后缩。但显然这些学生有着更重要的目标,他们并没有因为眼前这个插曲而停下。
“哎,这些学生娃又瞎闹了……”
人群走远后,车夫自言自语了一句,却戳中了古宇笙的心事,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再抬眼,车夫已经重新拉着车跑了起来,见车夫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古宇笙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有孩子吗?”
那车夫稍愣了一下,步伐也缓了下来,他没想到还有客人会跟他搭话,他喘着大气,道:
“我娃小着呢,也不上学,不操心”
古宇笙觉得这车夫的话有点意思,他笑了一下,问:
“上学怎么了?”
车夫歪头蹭了蹭脖子上的毛巾,把滴下来的汗止住,接着说:
“这一年总看见学生们游行,被抓,怪可惜的咧。”
话一出口,车夫脚就停了,他迅速把车放下,马上转身,冲古宇笙拱着手,险些跪下,他求道:
“大爷,小的胡说的,您老就当没听见,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古宇笙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僵,他竟连个安慰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只得探身扶起车夫让他不要跪下,然后平声道:
“小老弟,你这是干什么,我就是个平头百姓,你爱说什么我管不到的,你快点接着拉车吧。”
那车夫死里逃生般连声答应着,并用毛巾胡噜了一把脸,连眼泪带汗水一起抹了去,赶紧重又提起黄包车,向前奔去。
黄包车停在了渝中区一座二层的小木楼前,古宇笙给了脚费,就拿着东西怒气冲冲推开家门。正值暑假,他料想孩子们应该都在家里。难得回来早,就是想尽快和古振英谈谈,谁知进了家门才发现,除了下人,古振英和古晓彤都没在家。
古宇笙想想,不如自己先回一楼的书房等着他们。
他走到书房门前,总觉得哪不对劲,高声唤道:
“老刘!老刘!”
一憨厚老头快步上来,垂手而立,微躬身子,他看出老爷今天情绪不好,遂怯怯答道:
“老爷,您叫我?”
古宇笙平静了下情绪,问道:
“少爷和小姐去哪了?”
老刘脸上有些为难,但还是据实汇报:
“老爷,少爷小姐一早就出去了,我问他们去哪,少爷说去学校,小姐也说去学校。”
古宇笙听了回话,更奇怪了:
“学校不是还没开学吗?”
老刘没敢抬头: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古宇笙的火气陡然窜了上来,暑假里他傍晚回家时,这俩孩子总是安然在房间呆着,今日他偶然回来早了,却是这个光景,正证实了他一直的猜想,之前的种种必是假象,他怒声问:
“我不在家时,他们常常出去吗?!”
老刘被这一问吓了一个哆嗦,慌忙点着头:
“老爷,小的确实不知道他们干嘛去了,都说是去学校。”
古宇笙见他确实不再知道什么,叹了声气,摆摆手让他回去干活。
老刘刚一抬脚,古宇笙又叫住了他:
“今天,少爷和小姐是一起走的?”
老刘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下:
“俩人差不多同时出门,但好像不是商量好一起走的。不过少爷前脚刚一出门,小姐马上就也走了。”
古宇笙心里有些数了,嘱咐道:
“留着门,一会少爷小姐回来让他们自己进门,不要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古宇笙把下人打发下去,自己一个人进到书房里。
古宇笙端坐在书案前,对着拿回来的东西看了一会,他刚进门时的怒不可遏已经消失殆尽,一股欣欣然渐渐升起。此刻,他心里反倒有了新的想法,正琢磨着如何对古振英说起此事,门口却传来兄妹二人的争吵声。
古振英正正头顶沾满灰的帽子,把裂破的校服尽力拉回原样,愤愤难平地喊道:
“都跟你说了不许跟着我,怎么你还去?”
古晓彤也一样丢盔卸甲,斜挎的包被扯开了线,一边的辫子也不知何时散落了,她倒不示弱:
“哥,你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我就是要跟着。”
古振英站到她眼前,一脸严肃,正告她:
“你不许去!父亲要是知道了饶不了我!”
听到这,古宇笙站起身,轻手轻脚向门边走去,他想听地更清楚。
古晓彤赌气地把脸甩到一边,喊道:
“我不要他管!是你说的,我上了大学就可以带上我!”
古宇笙微蹙眉头,暗暗叹了口气,晓彤对他这个父亲还是放不下心结。
古振英见晓彤如此任性刁蛮,也生气了,发起脾气吼着:
“晓彤!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哥干的事可不是儿戏!”
见古晓彤瞪着眼睛气鼓鼓不说话,俨然很不服气,古振英只好将语气柔了下来,哄她:
“你乖乖在家读书学习。今天多危险啊,要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就被那些人抓了。”
晓彤听了这话神色有些闪烁,古振英马上趁机吓唬她:
“到时候关你一个礼拜,看你哭不哭。”
古宇笙听到古振英这句话,险些按捺不住冲出去,但他转念想,不如让这兄妹二人把事情说的再详细些,于是,他攥紧拳头抵在门上,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耳朵也附了过去。
古晓彤依旧不情愿,嚷嚷着:
“所以我才跟着你啊!”
古振英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头,再次严肃起来:
“哥哥是去办正事,万一没来得及保护你呢?说什么以后你都不许再跟着我了。”
古晓彤反而火气更盛,赌气说:
“我偏不,我就要去,我不要你保护!”
古振英气结无语,指着妹妹的鼻尖,瞪她:
“你!”
古晓彤得意地冲哥哥扬起下巴:
“我怎么啦?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事告诉你父亲?”
古振英这会儿真是怒不可支了:
“古晓彤!你敢!”
古晓彤看见古振英脸都绿了,反倒高兴地往楼梯跑去,边跑边回头挑衅:
“你看我敢不敢!”
古振英也追上去,眼疾手快揪住古晓彤的辫子,古晓彤一下子疼的呲牙咧嘴,古振英赶紧收了劲,占了上风的他乐呵呵说:
“我告诉你!你要敢乱说,我可再不理你!”
“我偏说我偏说。”
古晓彤一边顶着嘴一边胡乱打古振英,雨点一般的拳头落在古振英身上,他不忍还手,只得连连喊疼。
听到这,古振英把门一推,严厉说道:
“你们兄妹俩吵什么呢?!”
古宇笙冷不丁从书房走出来,屋外的二人毫无防备,虽然兄妹俩都大吃一惊,但身体还来不及反应,仍在互相揪扯着。
古宇笙将这俩人的窘相看个满眼,这兄妹俩都像是打了败仗一般,浑身尘土,满脸污垢,就差挂上彩,古宇笙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