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露重,候鸟未还,冬日的余威还未散去,林子里的枯叶仍铺满了一地,踩上去嚓嚓作响。
一大早,古振英就急疾穿过数不尽的密麻交错横在眼前张牙舞爪着的枯枝,先一步来到远郊树林深处的石桥上。
自从坐镇保密局天津站,古振英几乎不再执行外勤,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还是45年7月从北平回来天津后。
那时他与古宇笙失联,天津站的其他人也不见踪影,他只好辗转找到军统安排在天津的其他潜伏组织的特工,与那人在此地接头,听那人传来了可怕的消息——古宇笙和整个天津站留守的人都在日本人逃窜前的大屠杀中遇害了。
自那之后,这一幕就在古振英的噩梦中反复出现,直到有一个人把他从中拯救出来。
望着眼前毫无生气的小溪,感受耳畔一刻不歇的凄风,古振英的心始终无法平静,虽然他深知父亲绝没有可能还活着,但是前一晚见到那张字条的时候,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立刻冲出去抓住管家问清送信人的情况。
这次的答案更令人不解,就当古振英在沈奕祥家的酒桌上畅谈古今的时候,古振英的管家正赶回他们租住的四合院,管家被个乞丐模样的男人撞了一下,这信就不知不觉进了他的口袋。
听完管家的描述,古振英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毫不迟疑的回到书房拨了一通电话,顺利找到要找的人,彼此讲了几句,便挂断了。
从昨晚开始,古振英就坐立不安的等待着约定的时间快点到来,一夜无眠。
今早在接连看了几次表之后,他终于迫不及待地提前去赴约了,他必须马上去确认一件事。
过度兴奋的神经令古振英丝毫感觉不到困意,他一个人站在石桥上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在心里,他把来人可能说的所有话想了几个来回,又自己一一否定。
越来越接近既定的时间,古振英开始有些焦急,从驻足而立改为来回在石桥上踱步,并不时望向来时的土路。
嚓嚓声终于再次响起,古振英屏气盯住远方的身影一点点放大清晰。
古晓彤换上了裹身的黑色皮大衣,秀发盘拢都束在遮住眉眼的帽子里,全然不似昨日宴会上的仪态万千。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她不时将衣领揪起来护住脖子。
古晓彤走上石桥,马上又将被风吹乱的衣领再次竖起,把自己半张脸埋了进去。
“为什么约我来这?”
古晓彤四处看着,显得略微有些紧张:
“有话,昨天在古云阁时你怎么不说?”
古振英觉得又可气又好笑,他从帽子和衣领的缝隙中仔细打量古晓彤冰霜一样的脸,觉得她一定是在逗自己,于是,谄笑着说:
“昨天分明是你不让我说话呀。”
古晓彤见他嬉皮笑脸,一个人走到远处,看着寒意森森的枯黄满地,冷淡答他:
“你问的我不能答,但你有话可以对我讲。”
古振英盯着古晓彤的背影,觉得她比在绍兴分开时更显孤寂,从昨晚到今天一连串的情绪反复,古振英把古晓彤的怪异看在眼里,他重又走近她,关心的问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句久违的贴心话一刹那间让古晓彤动弹不得,她有些迟疑了。
眼前这一片萧索正是古晓彤过去常来和古宇笙接头的地方,上一次在这见面,是父亲让她撤离天津,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连句为什么都没问,仿佛迫不及待离开父亲似的,听完吩咐转身就走了。
等见到被父亲派来护送她的方谦,古晓彤才开始琢磨为什么撤离要这么着急还这么兴师动众,只是为时已晚。
古晓彤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幸好耳膜的记忆历久弥新,让她总也忘不掉。
此刻古振英温柔的声音就这么不期然地送进她的耳朵,平素里古振英的声线就与父亲有几分相似,触景生情,古晓彤内心的软肋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身边的古振英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啊,古晓彤想把自己的心事和盘而出。
同样是这一大早,不管外面如何清冷,新华路36号里可已是忙得热火朝天。
这里,就是保密局天津站之所在,这座外表不起眼的小楼一共分三层,内藏乾坤。
一层进门是个挺大的门厅,左右两侧两道拱门,步入拱门,那里是各个处室绝大多数最基层的特工临时待的地方,桌椅散乱,他们一般出外勤,并不在。
再上一层,和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门厅,楼梯两侧直接各一道拱门,两边构造相同。
拱门后面南侧区域摆着散落的座位,供普通特工工作,这些人一半以上不出外勤,有任务交叉时大厅里就会闹哄哄的,平时只听得发报机和写字的声音。
溜着北墙的是一部分处长室和所有的科长室,有些人的门开了一道缝,可以看清门外自己的手下,而有些人的门则紧紧关闭,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由二层上到三层,顶楼就比较空了,既没有门厅也没有拱门,西侧南北两边分别是总务处和经理处的大办公室,隔着一条狭长的过道,两个大办公室结构一样。大办公室没有门,走上楼梯就能看见最外面坐着的常年不跑外勤的普通人员,再里面就是处长的套间。
处长自然是在最里面独处一室,但与二层的处长秘书混在大厅里候着不同,这两位处长的秘书是在套间的外间做事,只不过秘书呆的外间与大办公室的外厅是直接打通的,谁要是上来,一眼就能穿过外厅和外间直接看到总务处处长和经理处处长办公室的两块牌子。
而三层整个东侧就只有一个套间,上楼后沿着右手边宽阔的楼道走进东侧最深处,那个全楼最大的套间就是这座建筑物的核心了,里间是古振英的办公室,外间是他的秘书方谦待的地方。
为显平易近人,方谦从来不把外间的门关上,哪位上来汇报工作,他一眼就可看见,有的他还起身迎接。
今天的方谦有些反常,他把外间的门关上了,心不在焉地写着报告。
方谦又看了一眼时钟,已经九点了,古振英没和他交代一句就没有来,起的迟了?他再一次犹豫着拿起电话,不知要不要催一下。
这当口,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破门而入,疾步向前,男人身上板正的中山装在小方眼前一晃而过,小方暗怪此人也不敲敲外间的门,却见那人竟二话不说已经要直冲站长办公室大门。